第十一回 發菩提心為眾生請命 運廣長舌願諸君靜聽
懷祖驀地一驚,急忙舉頭,認是建威,問道:「兄又有何事?」建威道:「別無甚事。尊夫人檄文想已草就,弟急欲一讀。」懷祖問其婦取稿,交在建威手中,隨行隨看,洋洋灑灑,寫滿了一張如意箋。首敘自己來歷,並回國的因由;中述例與約的分別;末敘開會的緣故。共分三大段,其大意道:
妾不幸作女子身,尤幸不生於祖國,而呱呱墮地於新大陸極南之海角,以幼以長,以至於於歸,肢體胸膈,未嘗一日有拘孿束縛之苦,固自以為豪矣。乃與彼中諸姊妹,對鏡而互觀,內於家庭,外於社會,權利義務,思想之發達,無毫末不逮男子,有時幾幾若過之。及知鳳凰之自有真,僅僅修飾羽毛、自誇文采者,終不離乎雞群也已。且慚且憤且奮思得藉手,以顯我同種諸姊諸妹之能力,卒之未獲如願。會禁約屆滿,海內外諸伯、諸叔、諸兄、諸弟,雲合霧集,風發潮湧,銳然鼓無前之勇,毅然舉自我作古,舉世未為之義,妾始佩之,繼感之,終乃飆然起曰:此我諸姊諸妹潛勢力發生之機也。自顧五尺軀,雖纖弱無似,然得執鞭瞂,負牙旗,為前驅之走卒,非所敢憚。
月日橫渡太平洋,東經地中海,出蘇彝士河,北馳以抵上海。
上海者,全中國人材之所萃,而今者抵制之中心點也。十日來,飫問緒論,或改或廢,相持者,要不出約之外。夫外人之視我華工,奴隸蓄於先,牛馬魚肉待於後,日循日酷,又旁決以虐待我商,又橫溢以厄我學生,約為之乎,亦例為之耳。我諸伯、諸叔、諸兄、諸弟之明達,何遽見不及此?其始終言約不言例者,由乎中有所憚。何憚乎爾?則我諸姊、諸妹實有以致之。
嗟乎!我諸姊、諸妹有勢力而自放棄也,又以為諸伯、諸叔、諸兄、諸弟之累,盡義務而若未盡,爭權利而若未爭,將不免為地球萬萬種種色色之外族笑。
且不獨現在之地球而已,又將為未來地球為萬為億為兆為京為垓以至無量不可思議之外族笑。我姊妹苟一熟思之,必且蹙然不安,盡焉自傷,毋待妾之嘵嘵已。
而妾猶不敢自嘿者,則以我諸姊、諸妹蹙然不安,盡焉自傷之一心,即潛勢力之發生於無兆無朕之中,而我諸姊、諸妹,或有一二猶未自覺也。充是勢也,充是力也,無內無外,無堅無暇,無高無下,無一世十世百世千世乃至萬萬世之別。皆得彌綸鼓蕩於其間,若猶不知之,猶不遂利用之,則真至可傷心者也。月日午後三句鍾,借座雅仙劇場,敬迓諸姊妹各貢偉抱,以匡妾之不逮,而為海外諸父老兄弟姊妹謀所以解倒懸之厄,仰企毋任。紉秋張氏謹白。
建威閱畢大喜,便約懷祖到一家印刷所,加倍許了錢,提前發印,約定明早叁。又到雅仙戲園,同園主說明就理。
原來這座雅仙園,專唱崑腔。自從京調盛行,聽的人說是調高響逸,勝於靡曼之音,唱的人覺得發聲收口,色色隨人所便,比不得崑腔一手一足,都要應弦赴節,難易相去十倍。聽戲的不愛聽崑腔,唱戲的也不愛唱崑腔,從此雅頌之聲,真應了兩句老話,叫做「只應天上,難得人間」了。
那雅仙園主,偏是個李龜年,白髮婆娑,不能夠重描眉黛,學步時趨,一園一天賣不到二十個座兒,渾身一毛一孔,都填滿了債主的金錢,偏又尚俠任義,脫不了舊時風範,掀髯笑向兩人道:「我亦華人,一樣也有耳有目有髒有腑,難道不該幫忙,要兩位說個借字?臨期竟請光降,茶水也由我承值。只是應該如何佈置,請兩位預先吩咐,這倒是個門外。」
建威、懷祖出其不意,相顧起敬道:「既如是,我們也不說客話,事後另圖補報罷。」前後看了地位,計議了一番,回棧告知。張氏驚詫道:「伶官中竟有此人,曾問姓名麼?」懷祖道:「也曾問來,陳姓,钊泉其名,是個梨園老輩。一切眾生,有聲聞就有根器,有根器就能成佛,古人真不我欺哩。」
本日無話。明日去取了檄文,張氏按照建威開的校名坐落,挨排去送,每到一處,必與主人教員縱談半晌,又看看學生的課程。張氏見這數年居然發達到這等地步,著實佩服。眾人見張氏和藹親人,談言慷慨,也著實敬禮。又知開會這日,尚只張氏一人,便有自任幹事的,有自任招待的,約定一句鍾先到園中會齊。
連忙三日,檄文方始派完,離會期只一日了。下午晡時,正自外歸,茶房遞過一張名刺,說這女人已來過兩次了。張氏看是一張巨紅紙,印著三個不大不小的字,紙色古樸,筆勢尤其蒼健,不知何等人物,又不知居停所在,只知道叫做蘇隱紅,悶悶地無從索解。恰巧懷祖同著建威也已回寓,張氏提起有這女人,今日一連來了兩次,不知為的何事。建威道:「無因而至,不速而來,形跡已是可疑。只這名字,若斷若連,也是十分奇怪。」懷祖撫掌道:「吾知之矣!隱娘、紅線不是個女俠麼?這人胸襟諒也不凡。依古來道高魔廣,務自晦藏,他猶遊戲人間,呈露色相,正如佛門中辟支禪,還沒到上乘地步哩。」
正在互相議論,忽見一人,當頂挽個盤髻,橫插一枝玉釵,髻邊茉莉珠,中鑲一朵大紅月季花,耳垂一副翡翠三連▉,一身金銀羅的衫袴,腳上套了一雙蠻靴,服色離奇,偏又脂粉不施,天然嫵媚,婷婷裊裊的走來,深深的萬福道:「這位想是紉秋姊了。三次登門,始得近接玉容,一消饑渴,也算前生緣法。」
張氏急忙答禮道:「是隱紅姊麼?步虛聲裡,習習天風,俗抱塵襟,霎時盡掃。始知天人真相,自非俗粉庸脂所能模擬。敬具臯盧,前謝失迎之罪。」當下謙遜坐定。
隱紅不待動問,先自陳訴道:「家住黃山,客游滬瀆,昨聞豪舉,深佩熱腸。不自揣量,俗以肺腑之言,箴膏肓之疾,不知姊姊尚能垂納麼?」張氏肅然正容道:「妹心長才短,不自知非,傾蓋之間,即承匡正,正自求之不得哩。」
隱紅道:「山有空穴,風所從生,海有歸墟,水所奔赴。今日主持改約者,果如空穴之招風,不免示人以隙。然而登高一呼,海內響應,數千年酣酣之夢,居然一醒,其所見雖差,其苦心可敬。其魔力尤可佩。姊姊必欲抉症破結,一層時機已失,恐言易而行難,一層借人口實,因以疵議前議者之非,敗壞團體,自便私圖,姊姊一番普渡眾生的盛心,轉不免負罪社會。黃河浩瀚,猶自朝宗,不如且退一步罷。」張氏道:「心知其是,而故相抵抗,是謂愎;心知其非,而盲相順從,是謂媚。愎與媚,皆非妹所敢為。且自今以往,抵制之真結果,遙遙無期。此時而為廢例之預備,不為失時,懷私挾詐者,苟聞妹言,方將深惡痛絕,怎肯借為口實,又怎麼能敗壞團體?姊姊似乎過慮了。」
隱紅道:「目前諸人,忽而言退貨,忽而言不用之有害,倏反倏覆,正為個人的私計,與團體不能相容。無奈不曾搜到病根,倒覺進退狼狽。若然曉得改約之無濟於事,自然而然要大聲疾呼道,外不能救工人,內先自困生計,隨聲附和的,一經提醒,能無頹喪?人人都到意懶心灰的時節,抵制之局,立時可以解散。姊姊可不慎重麼?」
張氏道:「有為私謀破壞者,即有為公謀團結者,私情究勝不得公理。在妹愚見,尚屬無妨。」隱紅道:「是則然矣。姊姊亦知大禍之將至麼?主不用者,以為源不絕而流自清,主疏通者,以為利未睹而害先彰;各持一談,各不相讓,究竟都是空言。所可慮者,商人現定之貨,期遠而數多,壓於斷流絕潢之勢力,出則停擱成本,不出則經年存棧,外人豈無煩言?妹嘗私計,目前猶可相安,明歲交春,若輩非慫慂外人,出而以強力干預,即將輟業杜門,紛紛倒閉。外人干預,則主改約之諸君,必有受其害者,猶不過二三人;倒閉人事若見,影響之廣,將至不可思議,而其終皆足以解團體。姊姊與其言例,似乎別樹一幟,實則更添歧路,不如從這兩層,層層推勘,求一兩全之策。但邇來人情,類乎諱疾而忌醫,掩耳而盜鈴,姊姊如彩芻言,亦不是倉卒間可以從事的。」張氏道:「姊姊所說為商人慮者,妹與同人也曾想來,也會議過疏通的辦法來,但總不外黏印花、給憑單,各有所利,也各有流弊。最難者,前定銷通,後定或致混充,不消幾時,大局例將瓦解。且有至要一層,必當先自分明。目前何為而議抵制,人人皆知是為排障礙,求便利。障礙如何而可排?便利如何而可得?是非廢例不可。例之不廢,就將約文修改完善,彼外人者,舍約而引例,我其將奈之何?故妹之意,第一當宣明抵制的宗旨,專為廢例而起。宗旨既定,再就現在情形,謀所以維持商場,保全市面的方法。而如有於全局有害者,則只可以為多數人計公益,不當為少數人計私利。姊姊亦國民中之一人,既為此事出與社會周旋,家庭間亦嘗有所論辯否?」
隱紅笑道:「上天下地,獨往獨來,何處為我的家庭?」
張氏驚道:「姊姊並地室家麼?」隱紅道:「不瞞姊姊說,小妹為先人遺腹,六歲又遭母氏之喪,幸為鄰庵老尼收養,得至成人。向來於世事不聞不見。此番因佩姊姊的熱心,才來踵門求教。本意想勸姊姊無勞筆舌,無如姊姊立志既堅,小妹又不工辭說,此時倒覺無從進言了。」張氏道:「姊姊來申何事?老尼曾否同來?」隱紅道:「不妹行蹤無定,來去不常,也無一定的事。老尼卻尚在山中。」張氏正色道:「厭世主義,不合現時的趨勢。姊姊稚齡弱質,也不在厭世的時候。」隱紅不讓說下,早截住道:「小妹別有懷抱,不入世也不出世,姊姊倒不勞掛懷。時已上燈,後會有期,姊姊凡百自重。」張氏道:「尚不曾問姊姊的寓處,妹真忘情了。」隱紅道:「不妹居址,姊姊即知之,亦無從過訪,明日如在此間,或者到會中奉候,也未可知。」說著已經離房。
其時懷祖避在建威房中,等張氏送客歸來,又相議道:「其人言論無異常人,其形蹤至為恍惚,真令人無從捉摸。」張氏道:「我視其人,雖饒有美姿,眉宇間時露英武慷爽之氣,或者便是隱娘、紅線一流人,也未可知。」談論一會,夜色漸深。飯畢就寢。
明早,建威邀懷祖先至雅仙,園主陳钊泉早遵兩人預囑,安排妥貼,伶人也都遣開,只留幾丁茶房在內承值。午後,張氏先到,未時,幹事員、招待員陸續都來。一到申初,前前後後,到了竟有五百餘人,一半是聞風自來。
鈴聲一響,先有幹事員宣明本會宗旨,是爭例不是爭約,所以即名為爭例會。宗旨宣後,來賓中登壇演說的共有八人。
末後張氏才翔步從容,走近桌邊,款款吐語道:「諸俠姊姊妹妹呀!我輩女子不是國民之母麼?為個人之母者,勿論子之賢不肖,念其為骨血所化分,只覺可愛,不覺可憎。為國民之母者,子之為上流、為中流、為下流,在他人雖有分別,在母之眼簾中,只見為子,不見有何階級。並且他人視之愈賤,蹙之愈甚者,母之於子,則憐之愈深,護之愈力。例如道有餓夫,男子斜睨而過之,女子則必有多寡之助。足見人群的感情,女子自優於男子。而所以致此者,則由世界人類,都為我女子所生所產,故無聲無臭中,遂相感而不自覺。
「今日言抵制者,為外人虐待我僑氓而起,僑氓之受虐者要以工人為多、為最烈。能使工人出苦海而入樂土,則商人學生相沿而及之,禍不掃自除。僅僅言改約,即能如願,不過便商而止,便學生而止,工人要不得與。諸位姊姊妹妹啊!旅外之人,難道不是我女子所生所產麼?勿信外人,謂願並改一二條,遂坦然不為我子若孫慮也。毋論現所續議,我工人去來出入,依舊不能自由,即使改至十分完善,不還有例在麼?我執約以相詰,彼引例經相繩,究竟管理之權,在人掌中,約之力斷不及例。諸位姊姊妹妹啊!到那時,我工人果不消說,依舊是為魚為肉,聽人烹割了。我商人,我學生,自今以前,未嘗得享約之利,自今以後,豈能免例之害麼?」
說到這裡,台下有人詰問道:「約何嘗有利?商人學生如何能享呢?」張氏道:「第一次《禁約》說,此是專指華人續往美國承工者,其餘別等華人,均不在限制之列。第二次《禁約》說,此約專為華工而設,不與官員、傳教、貿易、遊歷人等,現時享受來寓美國利益有所妨礙。照這兩條文義解釋,商人學生猶在商約中最優相待之列,如何至與工人同受不可思議之奇辱?豈非例所使然麼?諸位姊姊妹妹啊!拒約的潮流,洶湧及於全國,我輩忽然說要爭例,似乎勢力薄弱,不免為所淘汰。不知我輩女子,在家庭內婉婉轉轉,以告我父兄夫婿,在社會上懇懇切切,在告我伯叔兄弟。理論果真圓足了,便容易動人聽聞。小妹不量,奉勸我諸位姊姊妹妹,不要隨人附仰,以改約為圓滿功德。要知例而不廢,改約不過虛名。今日男子既不敢言,我女子為國民之母,當盡為母之責任,萬萬不可自暴自棄啊!」
這時,台下拍掌聲如春雷怒鳴,四壁搖動。忽地人叢中飛出一人,褰裳邁步,直上演壇,端端整整立在正中。
第十二回 何許是之子佳城碧波白浪 空自盼平安尺素粵海金山
張氏只覺眼前一晃,像是蘇隱紅閃到身後,回頭一望,卻並不是。正中立個四十餘歲佳人,妝飾樸素,舉止從容,偏又眼角流波,眉尖斂黛,像含著十分幽怨,朝著台上台下鞠躬點頭,嗚嗚咽咽的說道:「小妹應友蘭,新會縣人,家世務農。我父我舅,會香港初開,以工致富,始棄農習商。又因合資營業,情意相投,一子一女,自小訂婚。妹年十六,即賦於歸。夫婿區遠齡,少有遠志,每思破浪乘風,遨遊域外,久久未遇機會。妹於此數年,始稍知生人之樂。不意金山分號的掌櫃,忽傳病信,亟須替人。夫婿欣然請之於舅,孑然獨往。其時妹年二十有四,有子亦七齡矣。夫婿去不匝月,舅以猝病辭世。妹以弱女子,內支門戶,外款親朋,間時又赴鄉間營親窀穸,三月之中,心力交疲,始知生人之苦。幸而夫婿聞訃歸來,妹得稍稍息肩。乃未愈年,忽有戚串從金山來,傳述號中各伙,濫支浪費,勢將不支。夫婿不得已,匆匆就道。
「自此十年不歸,我父亦已亡矣。子年漸長,酷肖其父,慕壯游。妹以膝前孤另,勸不使行。年十八,為之授室,未三載,得一男。妹於是時,有兒有媳,又有稚孫,投懷索抱,幾幾乎只知有樂,不知有苦。但良宵深夜,繫念藁砧,猶時時以淚浪漬枕。不想此兩年前,金錢空卜,只雁不來,妹固晨夕皇皇,兒尤傍徨萬狀。挨過八閱月,兒忍無可忍,堅欲赴金山省視,不得已,只可任其遠行。出門之日,兒媳悲離怨別,泣不成聲。妹回想當年,也不覺欷歔欲絕。惟盼早一日得一平安之報,便早一日慰我閨中之望。轉瞬又已半年,竟也魚沉雁杳。
「咳!那時那時,不瞞諸位姊姊妹妹說,妹與兒媳一時從好處想,或是父子兩人雙雙回國,恍恍惚惚,好像已在面前,不覺莞然欲笑;一時從壞處想,或是父子兩人雙雙都遇了意外,恍恍惚惚,好像已聞凶信,不覺嚎然欲啼。如是又逾一月,忽見一張《金山日報》,上記一條說:
太平洋會社之汽船,有一乘客,聞從廣東新會縣來,以違禁例,致被撥回。某月某日,船離桑港約五十哩,其人不知何故,自投入海。船員聞信,急放舢板施救,正遇風狂浪湧,無從打撈。其人何姓、何名、何事來美,尚待查訪云。
妹驟睹此條,便猜是我至寶至貴至親至愛之佳兒,酸痛徹心,便悠悠蕩蕩,神魂若失。良久良久,忽有小兒哭聲,剌入耳輪,才得醒來。卻見桌邊地下,橫臥一人,模模糊糊,尚不認是何人,俯身一視,咳!可憐呀!不想便是至寶至貴至親至愛之兒媳,昏不知人,悠然若死。孫兒方幼,只是牽衣繞膝,極聲嘶喚道:『娘醒醒呀!娘醒醒呀!』」這時旁聽諸人,都聽得萬種悲傷,百般怨恨。友蘭忍不住,已是失聲。
停了刻許,拭淚重語道:「好容易延醫覓藥,才把兒媳救醒。卻自此一姑一婦,楚囚相對,只覺死之可樂,生之可悲。偏偏兩三月來,尚無確信,鄰家又夜夜隱約送來哭聲,越引得望夫思子,不能自己。不瞞諸位姊姊妹妹說,妹雖商婦,然節財省費,猶似農家,未嘗輕役傭人。
「偶以易米,與鄰婦相遇,渠一啼一哭告妹道:其夫在外國作工,年前因事回家,甫及半年,乘船復往。近見同伴家書,知到埠時,適遇木屋新成,梁夫應對不知如何錯誤,便被押入。據聞木屋造在海濱,低潮黑暗,比囚牢尤苦幾倍,體虧身弱的,一入其中,極易成病。渠又聞人傳言,在木屋中染病不起者已有四五人,因此又驚又急,夜夜不能安枕。
「咳!諸位姊姊呀!諸位妹妹呀!妹當時若不生希冀之心,守著一孫一媳,苦楚已非人境,偏偏又想我夫或是抱病,我子或也被押木屋,因此音信杳然,不自揣量,親身去探消息。諸位姊姊呀!諸位妹妹呀!那真自尋煩惱了!」
台上下、會內外,一切聽者,都以為奇,便悄悄側耳細聽。張氏驀地記起陳氏前事,胸頭不覺勃勃跳了幾下。卻聽友蘭接著說道:「妹既決定親赴美洲探聽父子兩人消息的主意,便從新會到香港,在領事署請張護照上船,坐定的是下等艙,污穢的情形,不堪入目。上等艙固然比不來。即同白種的下等艙兩相比較,亦有天淵之別。這還怪不得外人,我同胞確有些不知自愛的。借著解悶消閒的名色,賭錢、吃鴉片無所不至,無怪被人輕視。妹再三再四的勸阻,在我一片婆心,有人反嫌為多事,真是無可奈何。
「及近桑港,妹已問知禁例的大概,默想夫婿號名、坐落,及販運之貨物,出入之贏虧,幸未模糊,至於姓氏年歲,是無待言,決不至於差誤的。妹便坦然不以為慮。惟念我夫此來究竟如何?我子何時到美,何時入號,何以無片紙隻字報母妻?前番日報所載,是否另有其人?倒覺萬感羅胸,顛倒不能自主。
「咳!不想一傍碼頭,目睹白種諸人紛紛上岸,漸漸黑種走,漸漸同種同艙之日本人走,漸漸同種同艙之高麗人亦走。此時舉目四顧,在艙待問供的,只剩我中國之同胞。咳!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......軒輊厚薄,一至於此?已令人萬分抱怨!若然一樣不來留難,一樣許其上岸,僅僅少差時間,猶可於不平之中稍稍平心。不想關員上船,點驗盤詰,竟無一人不被禁在艙中。直至第三日,十成中有兩成方算無事,四成便押進木屋,四成便原船撥回。
「妹先亦在撥回之例,竊不自量,力與爭執道,如謂商人之妻,不應來此,則領事即不應給照,如謂填照不曾合例,本人何自而知之?其咎自在領事,不在本人。咳!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?惟口興戎,妹因此便受有生未受之辱,嘗有生未嘗之苦。至今追念從前,猶覺飲恨含酸,悲腸盡裂!」說著說著,又是淚痕滿面了。
旁聽中有人問道:「姊姊爭執的不差,如何會受辱,如何會吃苦,不成彼人竟不講公理麼?」
友蘭道:「公理兩字,正與文明一般解釋,是強權的護符,斷非衰弱者所能借口。今日中國之弱如何,理長理短,皆非外人所顧。不然,禁約具在,何嘗有量身囚禁這許多奇聞呢?妹就因抗辯了幾句,關員以為倔強,幾個如狼似虎的關差,前來揪扭。妹喝問何事?若輩謂既不服撥回,便須進木屋候審。咳!諸位姊姊啊!諸住妹妹啊!木屋的苦況,妹在家鄉時已聽鄰婦談及,知不是個好所在,惟念遲早終須釋出,倘得與我夫、我子再見重逢,庶幾不枉此行,便死也所甘心。咳!不想大謬不然,不但不如所願,連性命幾乎斷送!天乎!厄我至此乎!」號號啕啕,哽咽不能成聲。又隔數分鐘,才說道:「妹謂關差,便進木屋,讓我自行。關差不聽,竟爾自船扭上,渾身磕傷了幾處。初猶不知,入屋後,和著大眾席地而坐,漸漸痛上來了。此猶可忍。最難堪者,以女子身雜居男子之中,睡時坐時更衣時,處處分別不清。還比不得船中,無板無門,尚可用布遮攔。此時一身不由自主,便覺鬱火蒸騰,不能止遏。忽然轉念此來何為,不忍不耐,便不免成病,在這不見風日的地方一病,將來不免死,如何得見我夫、我子,又如何慰我兒媳?如是一想,便當軀殼已死,只留靈魂與大眾周旋,平心靜氣,老守關員的查審,希冀查審後便可釋放。
「不想一守一月,遙遙無期,想盡方法,要同外間通一消息。豈知被禁之人,例不准通書札,竟也未能行遂。妹默揣情景,此行恐是徒勞,不知不覺,鉤起滿腔的懊悔。不悔受辱,也不悔吃苦,悔兒媳當時再三力阻,說不聽鄰婦講麼,渠夫曾到美洲,尚然會遇意外,姑年雖老,猶自女身,萬一撥回,猶不過空勞往返,萬一也被押入木屋,不聽說是低潮黑暗,極易成病麼?不如出錢請人前往訪查,或稟請縣中行文金山領事,或者也可得個實在下落。妹意請人未必可靠,中國地方官民本非所重,未必肯管閒事,就算邀准,一紙往返,動須輕年,也嫌遲慢,故決計不從。
「目前身在牢籠,進退渺無憑准,拋下一媳一孫,輕年弱小,何等可憐?一日十二時,竟無一時不在方寸間盤旋往復。咳!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從此越想越愁,越愁越悔,不上幾時,遂昏沉不知人事。忽地甦醒,已在船中,身旁有人道,好了,姊已醒了。定睛細看,其人也是婦人,卻又素昧平生,且如何出的木屋,如何上的輪船,恍恍惚惚,無從回想,因而轉問其人。
「咳!不想此時便得了我夫、我子的凶問,知我夫於前年查冊時備受凌辱,氣憤身亡,號友昧良,匿不發書,橫相吞滅。我子略聞消息,故於撥回時投身海中。咳!妹自此真為未亡人了!當下悲傷鬱結,亦欲從我子之後塵,以大海為佳城,累被其人所阻,便又昏昏沉沉,連睡三晝夜。」
這時四圍雖無大聲若號,惺惺惜惺惺,情不自禁,早已珠淚偷彈,細聲若泣。忽然承塵上巨響驟作,大眾都吃了一驚。
內外查視,梁櫞柱礎,紋絲不動,才定了心。
友蘭又道:「其人苦苦勸解,說我兩人產業都已拋荒,真是同病相憐。不過我有夫有子,比姊似勝一籌,姊家中尚有何人呢?妹略告大概,轉問其詳。才知其人夫婦成室美洲,生子方得九齡,上春因事請照挈眷回國,事畢依然同來。關員只准其夫上岸,妻子謂不合例,均須撥回。其夫苦求不得,才將店務招人盤替,一家人依舊同來同往。但匆忙之際,子金不必說,自然無著,成本所收回者,亦不及十成之四。其夫與我夫之號,相去不過二十家,曾經一面。此番又聞人談及妹之蹤跡,假托親戚,代稟關員,帶回中國,妹才得離囚出禁。
「咳!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白種女重於男,彼地為自由平等之產鄉,女權尤為發達,乃同一神聖不可侵犯之女身,獨獨視我中國人以為可欺可侮,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苟有血氣,誰能甘心?並且彼國既有中國之男子僑居,或母或婦,乃概禁不使往,生生的離人家室,是何人情?是何法律?今日抵制這件事,男子之責任固然不可放棄,我姊姊妹妹所負的責任,也並不輕。
「為什麼緣故呢?在外之男子,一時之間,既不能全數歸來,自然必有續往之女人。不趁此時並力與外人爭持,受害安有已時?咳!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妹一身所經歷者已經如是,尚有不堪言不忍言之奇醜極辱,使我女子含羞飲泣,無可如何,而其禍根都從《工商部或例案》孳乳化生。剛才會長宣言與外人爭例,不廢不解,探驪得珠,固不愧為扼要制勝之先著,倘然能如所願,妹還有一層,要請與外人嚴明要約,例既廢不得再引案。」
張氏起問道:「怎還有什麼案呢?」友蘭道:「便是累年被禁、被逐、被焚屋、被傷人種種的舊案了。審時不許有公證人,只供判語不許載之報章,一任關員上下其手。所以例不具者,比之案,例所寬者,又附之案,我同胞遂無一人得出於網之外。並且例之繁苟,眾人猶可得見,案則遁於若明若昧之鄉,雖公使領事,無權得而查閱。故爭改約不如爭廢例,爭廢例並須爭廢案,不如是不足以滿志。
「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我輩今日若同政府通電,同疆吏通書,在中國的舊習,非但無人信從,且將以為蕩檢逾閒,論不定不生阻力。但誰無父?誰無夫?誰無兄弟子女?門內的言論,決無人能相顧問。卻是由家可推之親,由親可推之友,勢雖不可見,力量其實不小。諸位姊姊啊!諸位妹妹啊!其我旅外十萬同胞的耶和華啊!」
一鞠躬,一點頭,閃身便要下台。張氏急起,把他雙手執住。
第十三回 通別緒且留尺素 鼓天風忽折竿旗
友蘭回頭,見是張氏,忙道:「姊姊尚有何言?」張氏道:
「斜陽欲落,夜色初生,也須散會了。請問姊姊居停所在,以便造門奉訪。」友蘭道:「妹寓南市,相離極遠,姊姊今夜如無事,願陪回棧,小坐片時。」
張氏大喜,當下又宣明幾條會章,另舉兩位副會長,訂定五日後各將運動情形到會報告,再行擇期集議美貨的問題。各事議定,搖鈴散會。
張氏邀友蘭同車回棧。懷祖、建威恰猶未歸。友蘭入房,見壁間一幅五人合照的小影,問道:「姊姊也在學堂麼?」張氏道:「是。這幾位都是同學,此番因放署假,才來上海,不久就要回堂。」友蘭道:「怪不得會長一席,姊姊要請另舉。妹原疑心,既已做了開會的領袖,又不肯充當會長,難道是防後患,自占地步不成?原來還要回堂。」張氏笑道:「回堂呢,極早尚有一月,暫當幾日會長,原無不可,但妹既非生長此邦,此番又匆匆假道,發端之始,不過攬其大綱,到實行時,千條萬緒,節目繁多,非熟悉情形者,殆難下手。妹自揣不能勝任,故請諸姊姊另舉他人,若防後患,也不在大眾風靡時出身犯難了。姊姊是移家來滬,還是偶然經過?」友蘭道:「妹有一弟在此經商,偶來小住,適逢勝會,因做個不速之客,把身歷的苦情,借此發表,聊泄數年鬱抱。」
張氏道:「我姊妹所遇不幸,丁此屯艱,只有人人都把挑在肩上,百斤不說輕,千斤也不說重,希冀有個挽回。」友蘭道:「想呢,固不能不作如是想,但言之非艱,行之維艱,只好且看後來。」互相感歎了一回,友蘭辭去。
張氏獨自一人,覺得寂寞,翻了一本《女界鍾》,借書下酒,正在入神,門環響處,知是懷祖歸來。不想裊裊婷婷,站在身邊,依然是個蘇隱紅。
張氏停杯驚問道:「適從何來?」隱紅道:「我來已久,會應家姊姊在此坐談,妹不願多見生客,故此避開。」張氏道:「姊姊既未他行,今日如何負約,不到園中呢?」隱紅道:「妹曾去來。姊姊狂言乍發,雄辯方酣,不欲驟來驚動,一會應家姊姊上壇了,哀情苦語。使人聞之發狂,妹遂趨出,輾轉籌思,才知昨日與姊辯論者無一非誤,明日決計回山,多則兩月,少則一月,仍當出門,願訂相見之地。」
張氏沉吟道:「妹學期未滿,尚須重返倫敦,惟遲速之期,未到預料,當在何處會晤呢?」又想了一想,問道:「姊姊能到香港麼?」隱紅笑道:「不要說是香港,即倫敦又何不可去?」張氏道:「先到香港的妥當。」就把陳氏寓處告知,說:「請姊姊先在上海一探,妹他行,便到香港,必可相見的。」隱紅問明備細,也不多坐,匆匆即走。
張氏仍是一人自斟自飲,約及戌正,才見懷祖入房,先問一番會中的情形,轉告建威,才來說道:「今日有件奇聞,會中有人談及麼?」張氏道:「是何奇聞,卻無人道及。」懷祖道:「拒約領銜人不是欽幼琛麼?昨日有人前往,告以有人謀害,力勸暫避其鋒。欽君先曾接過兩封信,都說的何人何人閉門設計,將不利於其身,知事有因,今日寫了一封留別書,登在報上,勸大眾俟其死後,仍抱定不用美貨的主意,堅持力爭,勿為野蠻舉動,貽人口實,並將自己日間所到的地方,辦事的時刻,一並登錄,候人下手,你道奇不奇?」
張氏道:「真奇真奇,抵制的議論,起自檀香山,辦法亦其所擬,欽君又不過商會中一人,偶然領銜,害彼一人,難道能解我全局不成?」懷祖道:「若輩不如是計算,以為欽君創首,全國受其愚,弄欽君一死,他人將有戒心,不敢復與為難,若輩便可暢所欲為。至於商會中人,卻決無繼欽君起者。其留別書,述及初時合會,都預其謀,及至通電政府,便彼此推諉,不肯首先具名,欽君才挺身而出,足見諸人早有畏難怕事的心腸了。」
張氏道:「商會中無人,安知學界中無人,商會學界無人,安知商會學界以外又無人?個人的交際,甲為乙侮,尚有不平之旁觀攘臂代謀,不要說是關係全體,死一欽君,就能遂若輩的私願,有這樣容易?」懷祖道:「觀中國目前的民氣,謂一欽君死,必無一如欽君者起承其後,殆無一人能信此言。然若輩糊塗蟲,所見不出眉睫,遂有這些想頭。並且欽君接的信,還有些運動政府,運動外人的話哩。」張氏道:「既如此,所謂設計謀害者,不過恫喝之詞,欲令欽君自退,決不致見之實事。但為此書者何人?為此言者何人?自然都為若輩所用。若見欽君不為所動,恐運動政府、運動外人的兩層,決不能免,倒不可不防。」
懷祖道:「諺所謂狗急跳牆,人急懸樑,若輩正處跳牆之勢,苟可以遂其私,如其願,自將無所不至。建威所以主疏通者,未始非先慮此。」
張氏道:「無壓縛猶可言疏通,以先顧內國的商人。一有壓縛,勢必至前定、後定一任若輩之便,講不得不定的兩字了。只有用不用是出於個人所自願,政府就肯干預,也不能家家都走去替外人說法,人人都傳到替美貨推銷。若說運動外人,不過強迫政府罷了。政府權力所不能到,也不愁無辭可復。建威以後也可以死心塌地,不再去說疏通了。」
懷祖道:「建威自聞此信,也料到運動政府、運動外人的兩層,遲早總鬚髮見,一發見後,所謂過期不定的一層,無論如何總是空談,抵制的大局,必致深受其害,故已不作疏通之想,也要服從不用美貨的主義了。但我不用美貨,又防外人不用華貨,這是建威千愁萬慮,念念不敢忘的。」
張氏道:「古人謂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,今從其說,即以若輩所待欽君者,還而以待若輩。懲其敗群之罪,泄我同胞之忿,亦不得謂之過分。但積惡者將自斃,姑且任其自生自滅,只是建威所預慮者勢不得免,將如之何?」懷祖道:「從前所議,自興農牧,自開工廠,為現在、為將來,都是力爭上游的勝算,且俟機會。想建威決要舉行,我輩也略助一臂。」張氏道:「是非我夫婦所能主,須預告本島方可。」懷祖道:「本島自然要報明,才能籌款,但此時且不必急,姑視局勢之進再行定計罷。」一宿無話。
明早,建威見了懷祖,就說道:「弟昨晚一夜未睡,想欽君所報告行刺的一層,決然是恫喝了。但恐運動外人,以強力迫我政府,或將商人定而不出之貨,責政府之承認,或將商人出而不銷之貨,責政府之不為保護,政府僅憑唇舌,理雖長而勢不敵,怕還有意外變端哩。」懷祖躊躇道:「是誠不可不防。但若輩刁險若此,蠻橫若此,斷無兩利並存之勢。建威兄有何辦法麼?」建威道:「弟正為不得其策,才致失眠哩。」張氏恰在門外經過,入問緣由,建威一一告知。張氏道:「外交上的應付不盡關乎兵力,形格勢禁,有時亦賴權謀。況且彼國貨銷的少,他國貨必銷的多,一旦以抵制問題釀成意外,莫大的交涉,牽動他國商場,我直彼曲,彼敢犯此不韙麼?」
正講得高興,友蘭忽來,張氏趕快接到自己房中,尚未開談,會長處又有密信,交幹事員王韻芳面遞。張氏拆開一看,說是傳聞廈門美領署懸旗之竿,為暴徒拆斷,領事照會關道,嚴詞詰責,似此輕率粗慢,授人口實之舉動,於爭例之前途,太有關礙等話。
張氏仰首沉思,約過五六分鐘,才問韻芳道:「廈門有無商會與上海可通聲氣麼?」韻芳道:「廈門商會開辦已久,為抵制事與此間亦時通消息。」友蘭道:「既如是,斷竿警報是從商會來,抑從領事署傳出呢?」韻芳道:「不從商會,也不從領事署,是西報載的來電。」張氏道:「此事如確,關係何等重大,商會中無不報告之理。既尚寂寂,恐有別情。妹意不如請會長傳是廈門,查問虛實,俟接回信,再行商量。」韻芳道:「會長亦有此意,惟與廈門,向無往來,須謀之此間商會,以是躊躇。」友蘭道:「舍弟有分號在廈,待妹囑其電問號友,諒也可得實信。」張氏喜道:「如此極好,事不宜遲,請姊姊速商速發。」韻芳道:「會長也正懸懸,待妹奉陪回號,看發電後,便好復命。」當下兩人同辭下樓,又同坐一部馬車,閃電般飛馳而去。
張氏目送兩人,直到蹄鐵聲消,鞭絲影遠,方始回身。劈面遇著建威,動問應、王此來的緣由。張氏悄悄告知。建威道:「原來為此?剛才華字新聞紙已經轉錄,懷祖兄正沒看完哩。」
張氏入房,也來閱看。懷祖道:「聞說廈門地方,漳泉兩府人流寓最多,外洋番客亦多屬此兩府人,其於旅外工人之感情,自較別處為勝。不要真正激成事端,把條坦平大道,添出許多荊棘,倒有些束縛手足哩。」張氏道:「商會無信,恐非確報,我已囑應家姊姊傳電去查了。」建威道:「如果情真事確,諸人之暴動固然無所辭責,若是附會妝點,或竟如莫須有三字,故意張皇,外人之用心,便不可測了。」張氏道:「傍晚時廈門總有回電,且看究竟是何情形。」懷祖道:「去電是說明此處麼?」張氏道:「不,由我去取。」便在夾袋內取時計一看,將近巳初。
催飯吃畢,先到各處探望一回,臨了會才同會長來望應友蘭。一轉彎,新月映著無數電燈,照耀得大千世界,真成不夜。
行近門前,友蘭恰待上車,一眼瞥見,帶笑招呼道:「正要來找姊姊們,去先勞動。」會長問道:「廈門有回電麼?」友蘭道:「有的,到不多時哩。」引進樓上正中客座內坐定,才取回電,送到會長手中。會長閱過,又遞給張氏看。除地址姓名外,只有七個字道:「有因不確,詳另信。」
友蘭先說道:「昨日廈門,聞有出口到滬的輪船,看電報似乎先經發信,大約再隔一日,便可接到了。」會長道:「事既不確,因自何來?越發叫人犯疑了。」張氏道:「起在如何,雖不可知,其非廈人之所為,要無疑義。好在一二日即可接信,一接信便可了然了。」因與友蘭訂明會期,分手各散。
過了一日,先在新聞紙見廈門商會所復上海學界的電報,也說地方平靖,並無暴動,建威、懷祖才放下心。友蘭恰好如約送過一封信來,正是其弟廈門的號信。張氏自首至尾細細看完,不覺喜動眉宇。友蘭道:「姊姊前日所談第二次的大會,愈早愈妙,妹在此間無多耽擱,能趁回粵之前,躬逢其盛,才是萬幸。」張氏道:「只在此數日間,不至誤姊姊的行期。」
友蘭走後,張氏才告懷祖道:「廈門領署的旗竿,年久朽壞,那夜天有大風,驟然吹折,適值抵制的風潮,人心不無憤激,外問以訛傳訛,便疑在暴徒身上,其實並無是事,當不致別生波折。」懷祖聽了,也是歡喜。建威卻默然不語,背手靠在一張椅背,只管出神。
第十四回 議疏通中朝騰尺素 掩耳目一紙貼憑單
懷祖不解其意,也靜坐不則一聲。建威忽地浩歎道:「懷祖兄!將無作有,訛虛為實,正是阻力的發端。未來事黑如漆,安得復有馮君不惜生命激厲同胞的銳氣呢?」懷祖道:「馮君死矣!同胞之悠悠忽忽依然如昔,即有第二馮君,正恐已死之心,雖有洪爐巨冶,不能鼓之使熱。」
張氏接口道:「只看目前的議論,分途歧出,倒不如初時畫一,那些懷挾隱私、掉弄唇舌的,無論言之是非,皆不足道。就是一二主持清議的,也不過以空談爭勝,誰肯從實地上做番事業?浩浩大劫,泄沓視之,怕真無可補救了!」建威道:「且盡我心所能到,我力所能為,以待時機,又如何呢?」
懷祖道:「兄言至此,想以獨力經營麼?且請問兄台將如何下手呢?」建威道:「或農牧,或工廠,擇一為之。但本國工人不如居外者之機巧,且弟自彼來,目睹同胞孑身飄泊,茫無歸依,尤覺為之慘傷。故下手第一法,先將失業的工人載之回國。以次及於有業可操者,盡數使之離去。工人去則商亦不得留,工商皆去,則公使領事有如贅瘤,亦不得不改馳他國,彼國受累真淺哩。」
懷祖道:「工去何與於商,又何累於彼國呢?」建威道:「華商在外的貿易,小部分是賺外人的錢,大部分還是賺中國工人的錢。工人一去,彼國雖有遍山遍地的金銀,我華商所分不過毫釐的子金,能容若干華商?自然而然要隨工人回國了。工商皆歸,他貨姑不論,試問彼之食物要少銷若干種,彼之行廠要多添若干別種工人?今日罷工,明日又索加佣金,能不受累麼?再加吾祖國諸同胞,人人抱定『不用美貨』四個字,為抵禦外侮無上的勢力。內外一逼,彼何能支?必有低首下心,俯就範圍的日子。那時廢例、廢案,我將何求不得?」張氏道:「工人既先失業,那歸國的川資自然無著,要君代謀,一人需金若干,十人需金若干,推而及於千人、萬人,又需金若干,博施濟眾,願量雖宏,實力可能不可能?就算心力相濟了,十數萬工商,折中計之,已有五六萬工人,決不是一廠一地所能位置。眾擎易舉,獨木難支,與其舉事而無收束,不如且憑三寸舌,鼓動一番,果能將伯一呼,他山來助,才可望有始有終哩。」說得建威十分動聽,拉著懷祖道:「此間富商不少,與兄往訪,看有一二同志沒有?」懷祖也就匆匆隨著建威出棧。
撇下張氏一人,形影相對,不免孤寂,便僱車尋到會長處。
來客座中,先有兩個幹事員,正拿一張抄稿在那裡指指划划的談論,一見張氏,都道:「姊姊來得湊巧,我們正打算來找呢?」張氏問有何事。會長道:「那班定貨的商人,怪不得日來絕無動靜,原來已運動部中派了一位參議會同商會中人,替他們籌劃疏通的辦法。這張是部中所致參議的信稿,那張是參議所復部中的信稿,姊姊請看罷。」
張氏接過看罷,會長才說道:「部稿說有六七千萬兩的貨價,是據商人所報,但六千與七千相差一千萬兩,在商人已不應為是約略估計之詞。復稿先說存貨一千三四百萬兩,定而未到者五千餘萬兩,合計將及七千萬兩,先後相差二千萬兩。揣其用意,不過欲牽合商人的報數,而忘先後之間自相矛盾,豈不可笑?」
張氏道:「就妹看來,參議複數既然先後不符,則現定之貨,待至銷動,必且放膽續定,所謂盡銷前定,懲罰後定的議論,皆不過欺人之談。」幹事道:「誠如是,則抵制大局,不且瓦解冰銷麼?」
張氏笑道:「尚不至是。定者自定,不用者自不用。我輩無如商人何,商人又將如我輩何?」會長搖頭道:「姊姊這話太托大了。據復稿所查,全中國一年只銷美貨一千六七百萬兩,然照復稿前半的貨價,約夠三年的銷路,照後半的貨價,約夠四年的銷路。從前不定、不用兩層的主意,都從商會發起,到實行時,若輩雖將不定的一層自行破壞,然不用的一層,學界持之甚力,全國和者亦最多。若輩非無聞見,何以加定至三倍、四倍之多,不防銷路的窒塞?自然別有用意。」
幹事員道:「若輩不過視我團體有如散沙,必不至人人不用,才敢如此多定的。」會長道:「非此之謂也。凡貨只認牌號,然商人能分,用戶不能分。譬如香煙、煤油,只有幾種,改換已是不難,銷最廣,牌最多的,要推洋布,不能人人都用土布,便受人朦混,也不自知。」
幹事道:「現在各處爭約會,都將美貨的商標、印單廣送,照單檢點,若輩如何朦混呢」會長道:「無論全國四萬萬人,不能人人都得那張傳單,就是幾位得單的,也不見人人隨帶在身,隨地對勘,有什麼不好朦混呢?既好朦混,行商倘然略略有些折扣,販商自然要貪目前的小利,既貪目前的小利,自然要三倍、四倍加定了。總而言之,華商安貨,已夠三年、四年的銷路,則三年、四年中我雖不買、不用,在美要無所傷。抵制大局,從此搖動了!」張氏太息道:「好新則厭故,安常則憚變,今日要人棄洋布用土布,其勢萬萬不能。只有自拓洋布的製造廠,或就門面,或就兩邊,別加符號,使人易於識別。
再聯合各地的會友,普勸眾人,改用本國的貨物。若然眾人都能信從,此事便易挽回。但不知姊姊等肯贊成此議麼?」會長欣然道:「自興實業,不但可謀持久,並可永杜漏卮,極願贊成的。但一二人之力能有幾何?自須另開一會,勸人分任。且妹所接各友的報告書,本須當眾宣明,姊姊看是何日相宜呢?」
張氏道:「會友大半是在學堂,非星期不能有暇。好在相去有三日,便在星期舉行罷。」因擬一張傳單的底稿,用印刷器立地印了四百張,交幹事員分投去送。其時報時鐘已報戌初,會長堅留張氏小飲,直到子正方回棧房。聽懷祖正在建威房中談論,自覺微酣,不去驚動,便先靜坐養神。漸漸睡魔來擾,有些入定模樣。
忽然聽耳邊似有人聲,張目一望,正是懷祖,連聲歎氣,道:「今日與建威連走十餘處,都是空勞往返,並且還得一信,南北節度,都已行文令禁各會集議抵制,怎不叫人喪氣呢?」
張氏道:「禁者自禁,不用者依舊不用,政府其奈我何?但須人人激發天良,默相領會。阻力之有無,可一概置之不問。」
懷祖道:「僅僅國內之阻力,原不過一紙文告,不至真到自殘同種獻媚外人的地步。所難者,農牧工廠不能興,路礦大端尤如夢想。其始則內資日絀,外資日溢,其終必至內權日削,外權日張。生計之競爭,直將一敗塗地了。」張氏道:「今日所與諸人往復者,究竟是何情形呢?」
懷祖道:「大半是聞廢例兩字,先已掩耳疾走,不容人再講下文。小半是或約可例,本都不甚了了。也就附和道是。等聽說興農勸工這些話,卻就有了議論,說中國工價雖賤,工人極會偷懶,兩天只抵一天,所以製成之件,不能不求善價,偏偏又粗又笨,不及洋貨的精良,買客斷無丟了好的不要,來買壞的。買客不買了,存貨不存錢,日久或霉或朽,必至一錢不值。這種包定折本的買賣,誰人肯做?若說種田,江浙人也算精明了,一年忙完四季,才將將就就顧了一家。養牛養羊,蒙古人的本行,幾見有發大財、擁厚資的人?既然不得發財,誰肯花著偌大的本錢,去做茫無把握的事業?並且還有一件極難措手的,是請朋友,尋常小小一家店舖,尚且千難萬難,不要說大來大往,可容易托人麼?兩位不看蹇老先生,現在的赫赫,再隔數年,便好見他敗象了。
「我同建威聽似無理,又似有理,因竭力剖解。那知路是越走越差,話是越說越遠,竟道如今物力艱難,誰有餘款?能做什麼大事?兩位可知道,中國的路礦借洋債遲早總可收功,招華股,若無影附的洋款,便永無成日。難道偏是洋人有錢,華人無錢?其實華公司中,股東相並經理,經理又想欺股東,到底股東無權,經理有權,只好忍氣吞聲,受盡經理的欺侮?歷來榜樣已是多多,待從何處去招股份?若說獨創一業,我輩資本不多,本等生意,尚且不敷周轉,萬萬不能兼營他事,只好讓兩位獨為君子了。建威彼時尚想再與爭辯,我見其不可以辭動,不可以理喻,才勸建威辭出。不想行過石路,陡有非常怪象刺入眼簾,建威幾被氣絕,我亦為之憤懣到十二分。」
張氏道:「是什麼怪象呢?」懷祖道:「胡禮號衛生衣不是美貨麼?一條石路兩旁,無數的地攤,都堆了這件東西,高聲喊賣。我平心一想,早間曾聞商會中已有人決議疏通,凡在限期以前,不論何貨,概予行銷,又議了兩條識別之法,或者因此才有人敢當街明賣。因而逼近一看,誰想絕無憂。心知這事不妥當了,又約建威回到大馬路,去查出售美貨的店家。咳!怪象中之怪象,商會中人真不知如何窮思級想,得了這等計算,幾乎要以一手遮盡眾人耳目。那班商家也就大書特書道,是國人公認。你想這種茫無限制的疏通,不是破壞是什麼?」
張氏笑道:「說了半天,究竟怎樣的辦法,還沒說明,知道誰非誰是呢?」懷祖恍然道:「我亦有些氣糊塗了,沒先把話說明,先下斷詞。原來商會發了一張憑單,各家把來貼在玻璃窗上,便算是前定的符記。可知逐件蓋個硬印,尚怕描樣私雕,把後定的充作前定,不要說是小小的軟紙,又不隨貨黏附。以後窗內之貨售盡,再運若干置於其中,還有誰人能指他是後定麼?」
張氏一聽,也覺憤憤道:「有限制的疏通,尚覺得不償失,無限制的疏通,何不竟行解散?還裝什麼假面?原來若輩奸商,竟有這般運動力。部中諸官也只顧商人的貲財,不顧工人的生命!咳!大勢至此,必無可為!我輩終日勞勞,即有萬分之一如意,也終不能圓滿了。」懷祖道:「難道部中諸官,已為商人之助麼?」張氏道:「可不是?我在會長處得見兩張部中同參議往返的抄稿,疏通之議,竟從內發,可怪不可怪呢?」便前前後後,細細講了一通。懷祖搓手道:「會長所論,妙入淵微。我想內地貨物,都由上海轉販,能由學會中力勸內地諸商,令其停販美貨,改販他國之貨,以供市需,諸商魄力既無滬商的雄厚,膽力自亦不如滬商,並且運販出入,不似上海散漫,調查也較便當,比勸用戶似乎直截許多了。」張氏道:「是亦一法。開會那天,我當宣告會友,請其分函親友,即有阻力,內地只得一重,比不得上海卻有兩重,似乎有個難易的分別。」
懷祖道:「合眾營業的一層,我與建威已經失敗,要仗女將軍的運籌決勝了。」張氏搖頭道:「初聽會長贊成時,我卻不無希望,如今想來,恐是鏡花泡影,茫無憑准。」懷祖驚問道:「是又何為?」張氏道:「中國財政之權,操諸男子,不操諸女子,即有俗所謂私房,不過歲貯月積,雖多亦復有限。偶然做兩件買賣,猶不為難,真要合一大公司,興一大利源,非得之於男子,其力斷斷不及。現在男子之有富名者,既然互相推諉,又明說讓人之為君子,不恥自居於小人,其決不肯輕破慳囊,固已不言而喻。即此證彼,即少觀多,恐女子之所贊成者,歸而與其父兄或若夫謀,必然拒而不許,豈非空費詞說麼?」懷祖沉吟道:「以事勢言,固將不免,但使建威得聞此說,又不知要添幾許愁緒哩。」
張氏正待應聲,只聽窗外平起一陣大風,龜鳴鯨吼價,四圍屋宇頓時震得旋天轉地,兀兀兀響個不住。
第十五回 天降之殃竟夜波濤聽澎湃 女兮何恃一宵情話自纏綿
風聲一過,電光三閃,平地起個霹靂,屋簷四角,頓時無數的瀑布,懸空下瀉,地溝中宣泄不及,一霎時盤滿庭心,漸漸衝進房門。樓下寓客的牀榻,在水中央,都不能安眠穩臥,這還是件小事。聽風聲越吹越緊,雨聲越下越大,水勢便不知何時始退。又有人記起今日正是大潮的汐期,趁著風威雨勢,外江內溝,自然同時暴漲。萬一繼長增高,滿房的箱籠雜物,不免都要打潮。
只聽一片聲嚷著茶房,亂哄哄都望樓上搬來。懷祖夫婦本未就寢,揭簾出房,看建威負手立在欄杆邊,挨上問道:「兄也沒睡麼?」建威縐眉道:「今夜風狂雨驟,江中海中,不知要壞幾許船隻,要傷幾許生命,思之心悸,如何睡呢?」張氏指道:「那邊堆滿了物件,那邊站滿了男男女女,只這棧房,一夜中挨挨擠擠情景,已是可憐哩。」懷祖道:「英界地形低似法界,各處貨棧此時想都積水,若不速睛速退,貨物必致霉變。」建威道:「可不是哩。但聽這風聲雨聲,夜中決不得停。」張氏道:「鍾上針指寅初,再隔一時,也可天明了。」建威道:「夜色已深,我們雖不安睡,靜坐片時,養一養神,方不致過於疲倦。」懷祖道:「好。」便同張氏回房。
建威絕早冒雨踹水,孑身出門,午後來尋懷祖,已不在棧,一抹地走轉,直到跑馬場,才見夫婦兩人,同坐一部亨斯美,觀海不足,來看這一窪淺水。
建威叫道:「懷祖兄!你真會自尋快樂呢。」懷祖回頭,見他渾身拖泥帶水,笑問道:「兄如何這等狼狽?」建威道:「話長哩,停會細談罷。」各轉馬頭,踐著細石,一步步顛將回去。
建威更衣易履,又洗過臉,吃了幾杯熱茶,才告懷祖道:「早上出門時,安步當車,先過洋涇橋,直出法馬路,看中間稀泥滑(氵達),稍有點水痕。望東到外灘,又從外灘進英馬路,高高低低,一尺二尺不等,竟無一處無水。才僱車到虹口新閘,四處相望一遭,順便去看幾人。談起此番大水,尚是六十年來第二回發現。沿海沙地田廬人畜,漂沒的不知其數。江中大小船舶,斷鏈走錨,撞沉碰翻,也傷了好些人,岸上堆棧,受潮各貨,約計要值一千三四百萬兩。現雖有人創議疏通,然學界中堅持不用不買,極力鼓扇,與商界為難。將來因潮漸霉,因霉漸毀,商人血本,豈非盡付東流?定貨一到,無銀應付,後患殆不可測。
「又取一張日報,指著蹇參議所復部中的信道:君試想已到未到,合計如許巨資,本不應令其懸擱。目前天災流行,義賑諸君方籌銀籌米,贍恤被難的窮民,然不從商家著想,何處籌巨款?商家若自顧不暇,又安有餘力,可以舍已耘人?故無天災,已亟需謀疏通,才能保守商場,有天災,尤亟需謀疏通,才能兼顧災民。君自海外來,與商界學界都不容心,能為魯仲連替兩面解紛排難麼?
「弟謂其人道:拒約領袖主改良,爭約學會主廢約,與鄙人所持之宗旨皆不相合,不相合即難相入,如何能為調人?且商家現存之貨,照蹇參議所查,通年約銷數,西八月以後,應再存六七百萬兩。目前計價,乃至千萬以外,豈非一半之貨,已應歸入下年。雖說預為儲備,以防市情之漲落,也不應於上年前四月間,存至強半有餘。昧良取巧,乃至於此!這次風潮,正由人力不以施,假手於天,以為儆戒。鄙人如何肯為調人?其人聞言,忸怩不能答,施又強辯道:君毋信學界之讕言,二三商人猶無能聯為一體,全中國的用戶保等散漫,真能萬眾一心麼?說時容易,做時恐就艱難了。弟怫然怒道:君亦中國人,乃敢薄視中國人,是何可忍?且試問現在美貨,商會中不定有疏通之法麼?究竟賣者幾家,買者日有幾人,兩相比較,便可知此番團體之堅不堅,人心之死不死,何用輕唇舌,好為非薄?
「其人忽又裝出惶恐的樣子,吞吞吐吐說道:正為買者日少,商力恐不能支,才想求學界中人暫斂言論啊!弟歎謂之道:言論為人之自由權,或止或發,憑乎一心。畏人而不言,與哀人而不言,為情雖異,喪權則一。學界中辨之必明,必不致輕為動搖。君輩果情不能已,鄙人卻有兩法,任君輩所擇。其人喜問道:肯代謀疏通麼?願聞其詳。」
懷祖愕然,便欲詰問,張氏止之道:「且聽建威說明了再辨不遲。」
建威道:「懷祖兄勿憂,誠行弟之兩法,於抵制有百利而無一害,無奈已成空言。弟初謂其人道:美之貨不盡銷於中國,歐洲日本何地非其市場?君輩暗中運動日本歐洲之商人,以現定美貨,略減原價數釐,請其轉售,即以買貨之資,還而如價買彼之貨,一出一入,彼已有利可圖,君輩雖薄有所耗,然將來貨擱不銷,棧租拆息虧數諒不能小,何如急謀脫手,內保成本,外又不開罪於社會之為得策呢?
「其人道:日本歐洲所銷的美貨,年年亦有定額,不能無故驟增,彼之商人如何肯認售呢?弟道:合一則多,分為數國,則所增正自有限。君輩尚可與之約明,請其電告本國,此處多定,即於彼處少定,若再為難,料想三數年中,我中國之實業未必興起,君輩又何妨許以後來銷貨之利益?彼之商人知我所求者只一年之事,彼之所利者將兩年三年而不止,未必不能許我。
「其人搖頭道:許我猶可,因此開罪於強國,要非日本歐洲商人所樂為,君此法不可從,願聞其次。弟道:次策非始甚不利於君輩,其終則大利為君輩獨享,但恐君輩始終不我從。」
懷祖道:「兄究竟如何設策?怎麼不利於先,能有大利於後呢?」
建威道:「弟勸其人邀集商界學界兩類人會議,設一大公司,公舉數人總理,凡上海美貨,不論已到未到,均令減成買入,由公司逐件蓋用硬印,匯總批發。」懷祖道:「且慢,六七千萬之本銀,兄將何處籌措呢?」建威道:「各號賣與公司,現貨少,定單多,公司與各號,亦不用現銀,而用股份票。譬如定單值銀一千萬兩,公司即出九百作一千之股票,交各號收執,貨到時仍令備銀出棧。如此於商人豈非甚有所不利麼?卻是每千一百之虛數,公司必從賣價收回,即以之制物植產,另再計數填票,分給各號,從此各號又為新廠地之主人。將出產日多,銷路日拓,所有餘利,不歸主歸於何人?歸主則不歸各號又歸何人?豈非可以獨享大利麼?」
懷祖道:「兄所談總不離疏通,豈至今尚為商人顧慮麼?」
建威道:「有限制的疏通,與無限制的疏通,自有分別。且能借此以興實業,於持久之策,不為無裨。無奈其人以為後來之利,總屬渺茫,目前每千先受百兩之實耗,此策又斷不可從。弟因不復多談,辭赴酒肆,自斟自飲了半天。又到茶樓品茗,忽在新聞紙上,見有一件奇事,兄可知這事如何起因?原來禁演說,阻抵制的告示,是燕雲節度主謀,惱動一位大俠,前往行刺,誤入文案房,為人所捕。」
懷祖擊掌道:「這人胸襟膽量真也不小,可惜一擊不中,先要把一顆好頭顱輕輕斷送了!」建威道:「弟初亦作如是想,及看下文,那知刺者出奇,被刺者更出奇,竟自開門解放。」
懷祖直從椅上站起來道:「燕雲節度本負盛名,即從這事揣想,其度量也非常人所及,如何一時糊塗,又與全體反對?真令人無從索解。」
張氏道:「戟門深阻,宿收森嚴,行刺非其所懼。若然取怨外人,責言日至,頭上猩紅孔翠,便怕不能安穩。今之節度,誰無此心?只看那年立約互保之疆臣,表面上說為民命,願其本心,也只為功名而起,有什麼難解呢?」
建威道:「俄之尼古喇士,不斃於虛無黨的炸藥麼?刺客之可畏,不自今始。坦然釋放,怎能不服其度量呢?」張氏道:「蘇菲亞之類,中國今無其人。若說一刀一槍,即我輩尚不知畏,況彼身為節度,左右居處,在在有人防護麼?」建威方始無言。
茶房送進一封信來,拆開看時,是會長因事來邀,張氏匆匆坐車而去,至晚方歸。第二日下午開會,張氏直到散場,回告懷祖道:「會長已彩我議,將下手方法透澈宣明,會友都已贊成,願任運動。」懷祖道:「單任運動麼?也有幾人能醵貲營業否?」張氏道:「只得十數人。此外,當學生的尚權力,當教習的類都孤寒,自然只能運動別人,不能反求諸已。全會三百餘人,不望盡數,有一半得手,便可創立規模了。」建威聽說,也是歡喜。問張氏道:「約在幾日,可得會友的報告?」
張氏道:「想應陸續而來,不能拘定日子。」建威道:「此會倘有成議,我願以家財一半附屬其中。」懷祖道:「弟有時雖不能專主,然必盡力以助其成。」
如是連守五日,建威天天只催張氏去探消息,不想絕無影響。那天晚上,建威覺得枯坐無聊,約懷祖同到劇場聽戲,未及兩出,又覺厭煩,懷祖無奈,陪著回寓。聽房內有人說話,正是會長聲音,建威不知不覺,竟自止步。
只聽會長道:「運動的無成功,還是在人意中,自允醵貲者,不日便已反覆,真正出人意外。」建威愕然,悄悄問懷祖道:「兄聽清楚麼?可奇不奇?」懷祖略略點頭。又聽會長道:「妹當時有些氣憤,詰問諸友,要令講明緣故,咳!等諸友一說,卻也真難相怪了。」
其時張氏側耳諦聽,門外建威、懷祖也自屏氣息聲的靜守。
會長連著說道:「諸友言,雖有此私蓄,然都存之夫婿,有的又須請命姑嫜,不能自由自主。初時應允者,為屬固有之財,並非取之公中,自不致橫相阻撓。誰知歸謀之室,不以為創舉之事,男子尚受人侮,每每無以善後,便以為經商服賈,非女子所應為,必致招人姍笑。眾口相合,一人便覺勢孤,不能相敵。尚有數友,已與家人同化,索性不來回復了。」建威聽到這裡,氣得雙手如冰。又聽張氏道:「我姊妹生在中國,享不到絲毫權利,一舉一動,都要受人監視,聽人束縛,妹早料有一著,也不怪幾位會友食言的不是。但擔任運動的姊妹究竟如何回復呢?」
會長道:「姊姊還待問哩。內受家庭的唾罵,外受親族的譏諷,無一人不來揮淚訴冤,倒使妹幾乎置身無地。」懷祖悄向建威道:「兄聽清楚麼?照這樣說,中國女子的苦情,正如蠶繭,一層深一層,豈不可憐麼?」建威道:「兄且低聲,會長還沒講完哩。」
只聽說道:「那些唾罵的,無不過說女孩兒家,只應謹守閨門,不該為讀幾句書,認幾個字,便也學著洋派,預聞外事。那些譏諷的,不過說中國以前借著開礦造廠立公司的名色,到處騙錢,卻還只得幾個男人,如今翻新出奇,女娘們也和在裡間混鬧,還成什麼世界?姊姊請想,有這兩種議論,諸姊妹雖有粲花之舌,也不能輕下一辭。運動兩個字,只索付之夢想。」
張氏道:「從此看來,當時提倡廢例的一層,諸姊姊之在家中,怕也受些鬱氣了。」會長道:「這卻不曾,來妹處報告的,人人都有喜色,那天會中,妹才敢表明全會贊成的這句話。如今推想,怕其家人並非出自真心,不過覺得無關得失,便隨聲附和,等到要他挑上一副擔兒,頓時本相皆露。這是中國人通病,姊姊可不必因後疑前呵!」張氏歎道:「男子不肯擔責任,女子肯擔,偏又力與心違,大勢將不可問了。」
會長忽然嗚嗚咽咽,掩面悲啼,把門內張氏,門外建威、懷祖,都吃一驚。
第十六回 莫慢潮聲聽歇浦 且將歸思問珠江
會長嗚嗚咽咽,掩面悲啼,張氏再三問其緣由,半晌才答道:「妹幼失怙恃,鞠於祖姑,年十八而嫁,嫁不兩年,即喪所天,遺子未週歲,呱呱在抱。於時憔悴哀傷,幾欲以身從我夫於地下。繼念此一塊肉何所托付,因而忍淚銜悲,以舌耕自給,至今又七年矣。兒未十齡,家無擔石,空抱宏願,無所發舒,聞姊言剌我肺腑,以是悲耳。」
張氏歎道:「如姊所遭,可謂極人生之不幸□然投身教育,能破作惡俗的人民,養成嚴格的國民,自今以往,有新英雄,有新豪傑起而造福於世界,使人指而目之曰:是某某氏這學生,姊之名榮矣,姊之功亦偉矣。目前境遇,要不必置之懷抱。」
會長收淚起謝道:「姊姊良言,開我鬱結,自此便當專誠一致,調護我所親所愛幼稚之生徒,不復作尋常兒女之態。」
建威悄悄對懷祖道:「慧劍一閃,立斷情絲,尊嫂可謂能言,會長亦可謂善悟呵!」懷祖正想答言,聽腳聲,張氏已在送客,便避到一邊。
停回,張氏走入建威房中,說:「數日所盼,已成畫餅,請問建威先生,應再如何決策?」建威道:「機之已失,事無可圖,然我不能強人必為,人亦不能強我必不為,拼破一家,爭寸便寸,爭尺便尺,此外別無計較。」懷祖道:「以兄之願,雖十倍兄之家財,不能完善,與其貽後來之悔,不如於事前遲徊審慎,猶冀得有一當。」建威道:「弟非不知吾願之太奢,然廢例即少贊成,即使將約文改之又改,以至萬分如意,我僑外之同胞禍根固在,後患方長,除運載回國外,殆無善策。回國後不為別謀生計,亦非圖始圖終的長算,雖知其難,不可以已,懷祖兄究以為何如呢?」
懷祖道:「一人川資八十元,五六萬人已須四五百萬元,再加相地造屋,購機置械,與五六萬人之生計,欲以獨力恢此遠模,弟恐辛苦徒勞,實不敢為許可。」建威沉吟數回道:「弟有自置輪舟,附屬公司行走,倘收歸應用,不過空費數月的薪糧煤炭,較出資附乘他船所省何止十倍?便以腳價所餘者,或開十數處小廠,或興一二處大工,足可收容二三萬人。」
張氏笑問懷祖道:「建威先生所為同胞計者,可謂至誠,我輩理無旁視,也應馳告本島,急速請命了。」懷祖道:「日來所見所聞,無處不令人灰心,他鄉雖樂,不如釣遊,我便欲乘風歸去,建威兄能泛舟大海,移家小山麼?」建威笑道:「好!好!弟以兼善為志,兄乃以獨樂導我,相去霄壤,不如各行其是罷。」懷祖聽其語意決絕,一笑趨出。
明日會面,也沒提昨宵問答,依舊相同出入。那夜歸來,見桌上堆了幾件信札,張氏正低頭伏案,似在繕寫回書。懷祖道:「何處來信?可是會中的麼?」張氏道:「不是。這是陳姊寄本島及倫敦諸人的信,輪船買定,房屋碼頭都已點交。船長意思,首次開輪,要待君到港舉行祝典。這是南先生的信,省門不甚如志,香港竟爾被禁,但語焉不詳,不知究竟如何。
陳姊函中,於抵制事索性隻字不提,尤為咄咄怪事。圖南先生為省澳鐵路,又同去非趕赴澳門,據雲公司舉祝,也須來會哩。」
張氏一面說,懷祖一面看,待都看畢,問道:「你可是寫的陳姊回書麼?」張氏道:「不是。今午友蘭姊送銀貳千兩助入會中,我把會長所談諸友報告的情形,同建威先生現在的籌劃告以大概,請其暫時收回。渠再四不肯,說明後日便須回澳,鄉居幽僻,消息遲鈍,倘建威先生一旦定局,渠無所聞,必致誤事。我因告以我輩在此,也無久留,渠如堅欲捐助,且俟我商之建威先生,再行訂定,渠始勉強收回。不久便接陳姊信,懸揣君意,必如船長所請,因作書致友蘭,想請待我同行。」
懷祖道:「友蘭助款,此時收之無名,建威必不肯允,幸已收回,無須再提了。開輪祝典,我固不容不往,但如與友蘭同行,有無不便麼?」張氏道:「我想並無不便。友蘭姊肝膽過人,與我情意又十分相合,任其埋沒窮鄉,我意頗為不忍,只不知其媳為何如人,故至今不敢以蹤跡輕告哩。」懷祖點頭道:「是。」又道:「陳姊此信卻不能不告建威,同舟而來,恝然分別,未知建威能不阻我否?」
想了一想,袖書走到對門,看建威手持報紙,正自入神。便問道:「有何新聞又鉤住我建兄神魂迷若醉?」建威聽有人聲,歎了幾口氣,把報紙丟在半邊,回身向著懷祖道:「抵制抵制,文明文明,遇著刻深的鍛鍊的批評,都成了匪人了。」
懷祖詫異道:「兄言為何,非我所解。」建威道:「諫垣中有人特上封奏,請禁拒約,其措詞,一則曰宵小,再則曰暴動,三則曰釀交涉,意所盤旋,不過希冀一紙詔書,為二三商人得一解圍之妙用,朝廷不察,居然傳旨通行。雖叔季之時,具文多,實事少,然在不明事理的,以為政府不與外人爭,民間之奔走議論徒為多事,自此無形中便要生無數障礙,抵制前途,尚堪復問麼?」
懷祖道:「前數日曾聞彼國行文,謂我集議不用美貨,禁止交易等事,有違約章,並有致失應得之權,本國政府不擔責任等語,已微露恫喝之意。大約今日之旨,半採風聞,一半不由外交上的作用。只是這御史也有耳目,也有心肝,不應更上此折。即使為人所動,貿然具奏,亦不應如此措詞,駭人聽聞。台官為風節所自出,尚然不為鳴鳳而為怪鴟,碌碌食肉之諸公,復何足道?建威兄!弟只於此數日間,便同內子赴廣,不願再居海上了。」
建威失驚道:「吾兄何便思歸?須知朝旨雖嚴,已經聯合之團體,必不致因而解散。言官懷私挾詐之妄談,尤不足代表輿論。我輩雖事事失敗,然竭口舌手足之力,猶冀有萬一之得,倘便舍之而去,三月來之勞勞,豈非曇花泡影麼?」懷祖道:「兄言誠然,弟所以欲行者,不盡由此。兄曾接圖南書否?」
建威道:「有的,也不如意,兄難道想為圖南之助麼?」懷祖道:「舍兄於此,而往助圖南,非弟之所忍。為今日陳姊有書,弟卻不能不行。請兄一閱,便知其詳。」建威將書閱畢,笑道:「當是什麼要事,原來以司中要舉祝典。有船長在,兄可到可不到的。並且還有一說,公司是兄一島的事,抵制是我一國的事,二者相衡,孰輕孰重?公司已成之局,抵制正在艱危困阻的時節,二者相較,孰緩孰急?兄既為社會自獻此身,萬不可中道沮喪,遽謀引退呵!」懷祖道:「有濟而去,與無濟而留,其失維均。請問建威兄,今日之事,猶能有濟否?」建威沉吟道:「難則難矣,或不至於絕望。」
懷祖道:「弟試與兄逐層往復,兄不嫌其瑣瑣否?」建威道:「理愈辯則愈真,何嫌其瑣?兄試道來。」懷祖道:「第一,例與約之爭,兄所主持者,以為禁例不廢,約之或廢或改,皆無當於利害之數。而今則不界多數主廢約,商界多數主改良,信兄之說者不過二三私交。兄以為將來言約者勝,抑言例者勝?」建威道:「主爭約者,人數何啻萬千,主爭例者,人數不過二三,至寡如何能敵至多?不言而喻,是言約者勝。」懷祖道:「然則為例一層,兄固可以絕望。第二,不用美貨與疏通美貨之爭。兄始主疏通,後見定貨違於年額,亦反而主不用。然主不用者,運動及個人,主疏通者之運動,內而中政府,外而美政府,皆將無所不至,今固已端倪。兄以為將來運動個人者勝,抑運動內外政府者勝?」
建威道:「政府雖有強權,不能遍及個人,以弟度之,上海之源雖不清,內地之流則自今已絕。將來運動個人者勝,運動政府者將不敗自敗。」懷祖袖出一稿道:「請兄試閱一通。」
建威接過,看是蘇州商會上商務總辦的信稿。大意謂存貨過多,求請疏銷。商之拒約處,亦以為然。擬派人赴滬,查探疏通約辦法。不覺拍案道:「拒約處不從學界發起麼?上海現在茫無限制疏通,也可採用麼?咳!蘇州學界,原只聽商會的牽制,可謂卑鄙,可謂無廉恥!」
懷祖笑道:「請兄勿詈,弟為此已調查一番,拒約處不但未允,並且未聞此說,是商會妝點以期聳聽的。只是蘇學界的名譽,於此信極有關係,想不久也應開會自行表明了。」建威道:「如此還好。」懷祖道:「但既有此書,上海之源不能清,內地之流亦必不能盡塞,久而久之,境守情遷,恐更無人理會了。」建威道:「用戶不用,則或行或店、或多定、或少販,皆將受累,兄無以為過憂。」
懷祖道:「兄未聞爭例會長之言麼?香煙等牌,至簡而易認,洋布種類既多,牌號又各不同,用戶安能分別?以是思之,單抱不用主義,而無不定者以衛其前,竟非制勝上策。」建威道:「是呵!我輩所持華用華貨的兩著,萬不可速行預備呵。」
懷祖道:「第三層便是這兩著了。爭約的風潮洶湧,及於全體,談實業者,絕不聞有人附和,即我輩所圖者,兄與弟既失之男界,內子與會長又失之女界,兄以為將來華用華貨,華定華貨,還是空談,還是真有實際呢?」建威默然,良久良久不能回答。
懷祖撫掌道:「無待躊躇,不過空談罷了。此三層為本題之主要,餘外枝葉,殆不足辯。然既由今度後,皆知其必不勝,我輩留此,又復何為?弟不但自行,還要約兄同行。」建威俯首沉思,忽然起立繞屋巡行,連走幾個轉身,才道:「即此捨去,弟心終覺不平,請以三日為限,當竭我所能為者,視其有效無效,再定行止。」懷祖道:「兄之行止,原該待兄自決,但弟三日之後,如有便輪,定須起身的。」
從此夜起,建威每每一人絕早出門,深夜始歸,也不與懷祖多談。張氏已與友蘭約定。懷祖發過廣東的回書,一人無聊,便堂至雅仙劇場,與園主陳钊泉敘話。見其清苦萬分,贈銀三千金,勸其改良班本,重整旗鼓。
第四日早,張氏因本星期又是飛鯨的班期,便往會友處辭行。懷祖在棧,略略歸檢行李。近午時,見建威垂頭喪氣,直走入房。明知已打絕飯了,慢慢過來問道:「建威兄所圖如何?」建威顰蹙道:「總而言之,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兄毋細問,弟亦不願深談,後日飛鯨班期,與兄同行便了。尊夫人可是到會友處辭行麼?」懷祖道:「是。」
且說張氏各處辭過行,才到會長處來。會長道:「此會持理極真,無奈為改良勢力之所屈,本已不能持久,姊姊一行,勢必風流雲散了。」張氏道:「妹之初意,本不願半途輒止,無如事勢至此,雖有蘇張之舌,不能使已死之人心重行甦醒,才忍心決志,與我諸姊妹作別。然二三知已,印影在胸,萬里天涯,正不知如何自遣哩。」會長道:「妹性孤耿,不合時宜,故此間親舊雖多,形影之間也只自憐自愛。自見姊姊胸襟之闊大,器識之宏遠,不覺五體投地,傾心誠服。若非迫於家累,便當相從,作數年汗漫之游,借以常相把晤。」
張氏忽然心上一動道:「姊姊普通學已經完備,又能兼通英文,何不出洋遊學,補習專門?令郎雖幼,也可入小學堂,不須憂慮的。」會長道:「妹亦久有此心,一層學費無從籌劃,二層小兒如進洋學堂,恐將荒廢國文。坐是蹉跎,不能自主。」
張氏道:「姊姊如決計出洋,學費妹可代謀。倫敦那邊,已有好幾位姊妹先在留學。姊姊無暇,令郎的國文,也可代為指點。」會長大喜道:「如此承情之至,妹即今便將教習一席,別延替人,准要追隨驥尾了。」張氏道:「姊姊即已決定,尚須收拾行李。妹不久坐,後日遣車來迎,即在舟中相會罷。」
當下辭回棧中,知建威依舊同行,笑向懷祖道:「我女友已有兩人,君尚只一建威先生同來同往,足見鬚眉不如巾幗了。」懷祖啞然失笑道:「我誠不意祖國之真男子竟無幾人,豈非怪事麼?」說完,便到招商局定了三個房間,過兩日陸續下船。
中途忽遇風暴,連走一星期,才到香港。僱了挑夫,徑進公司,迎面撞著胡三麻子,拍手狂笑道:「這兩天幾乎把陳大嫂急煞!好了!朱先生來了!夏先生,你可是嫌冷靜,又同了來麼?這兩位貴女士又是誰呵?」
第十七回 此地何地予欲無言 為人在人卿乾甚事
胡三麻子見懷祖同著建威,又有幾個女人走進公司,正在慇懃致問,並謝承招,因在新加坡收店來港,絮聒了一回,後面陳氏夫婦聞聲出來,先接張氏等入內坐定。
張氏指告陳氏道:「這是友蘭姊應氏,這是侶華姊氏,正是我們爭例會的會長。這幼年便是侶華姊的玉樹。公司祝典何日方開?倫敦學堂何時可以成立呢?」陳氏道:「本島續派四十人,已到倫敦。公司內划出十間餘屋,作為學堂,教習先即聘定,船長來時,已經開學。這裡祝典總在此數日間,等大哥再定罷。」
懷祖也在外面,指告建威道:「這是我們船長汝念祖,現在公司的總理。」念祖問些上海的情形,又同建威談些美洲的故事,才告懷祖道:「十月朔日為開輪第一日,距今尚有九天,兄嫌其遲麼?」懷祖道:「不遲不遲,諸事都妥貼麼?」念祖道:「都已妥貼,圖南先生處也經發書知會,大約早晚即可到港了。」
建威道:「圖南來書所述省澳抵約的風潮,寥寥十數言,又都是些淒音苦語,於事首尾略而不詳,念祖兄亦有所聞麼?」
念祖道:「弟奔波海上,於此不常往來,更不能為兄台詳告了。」三麻子拍著手擊著膝道:「我是個粗人,不懂什麼文明不文明,也不知道什麼抵制不抵制,只知道待我好的我便同他親熱,待我壞的我便同他疏遠。我做中國人,就說中國語。助我的便是好人,禁我的便是仇人。」阿金道:「可不是哩,他們沒受過工人的苦,只當傳來的,多半出於捏造,叫他自己去嚐嚐,怕早沒命了。」三麻子道:「中國人的性命,中國人尚且看得輕,無怪別人更看得一文不值了。」懷祖笑道:「你兩人一吹一唱,合著圖南的信,好像從一副印板印出來,可知言者雖是憤懣,聽者越發糊塗,何不詳詳細細說一說呢?」阿金道:「總怪中國人只說白話,不肯做些實事,就處處受人的牽制。照我識見,大家捐錢,把旅外的那些中國人都運回來,不就乾淨麼?」建威笑道:「這議論倒有些意思。」
三麻子道:「圖南先生到了,好快啊!」當真圖南父子一面走一面說道:「建威兄!懷祖兄!我自接信扣算日子,知兩兄今日必到,故從澳門趕來,海上所圖,如何也無頭緒,真非意料所及。」
建威道:「我從前以為此事從海上起,自然該從海上下手,那知著著失敗,並且商界中以義聲提倡天下的,近來也藏頭縮頸,悄無聲息。只剩幾個學界中人,奔走呼號,表面上似還熱鬧,其實勢孤力薄,萬萬不能有為,就算能有為了,隔靴搔癢,也萬萬不能恰到好處。粵人與旅外工人,十九是里衢相同,宗祖相同,風俗相同,語言相同,無形中的感情自當遠勝別處,如何兄也失意呢?」
圖南歎道:「弟之宗旨,與兄相似,而微有異。廢例一層,我說既不得伸,姑就約之或廢或改,為諸君子權其利害,抉其輕重,求有萬分之一可聊慰我旅外同胞的呼籲,也算失意中得意。那想外之壓力,日出而無所止,內之成見,堅恃而無可化,無可奈何,我也只得知難而退了。」
懷祖道:「獨木不可以風,孤掌不可以鳴,弟所以勸建威兄急離海上者,也正為此。但請問圖南兄,既不談例,還是主廢約,還是主改約呢?」
圖南道:「目前舊約早經限滿,新約尚未訂成,有何可廢?為此論者,固已不能自圓其說。故弟嘗謂可言不續約,不可聲廢約。但華工所受種種凌虐,不關約之有無。猶憶初議自禁時,美廷議稿,政府駁令修改,外人不允,我欽使不能爭,又不知請命,貿然遽與畫押。政府以外間怨謗沸騰,商之彼公使,添改三條,並謂非此則公使訂者不能批准。彼總統知之,手諭議院,立廢此約。
自此,七年中無所謂禁工之約章。然外人執行禁例,日苛一日,未嘗有絲毫能為同胞寬。故今日上策,莫如要彼廢例,其次猶莫如改約。議者徒見兩國交際尚實力不尚公理,實力苟不如人,徒張公理,求爭勝於口舌紙墨間,勢必不得。故謂有約與無約,相差無幾。不知我無約而人有例,前事未遠,寧不寒心?人有例我亦有約,明知不勝,猶可以口舌爭,以紙墨爭,萬不勝之中,希冀其有一勝。若並約而無之,是並紙墨不必備,口舌不必具,他人欲臠剝我,則熟視其臠剝,他人欲割烹我,則坐聽其割烹,氣絕聲喑,有類土木之偶像,形骸空具,血絡不存。主廢約者,其心不望若是,其結果必至若是。」懷祖撫掌道:「誠哉是言!」
建威道:「弟在海上,以廢例求我同胞贊成者,正為次策猶多空言,上策乃有實效,故不敢輕為附和。兄既降格以相周旋,宜可動人聽聞了。」圖南道:「一哄之士,利害輕重,非其所知。此曰廢約,彼亦曰廢約,惡屈已羞伸人,弟言其何能入?旋即分發傳單,定期集議,事為港官所聞,遽出干預。」
建威愕道:「與港官何與?何為干預?」三麻子拍手道:「夏先生,你這般通人,不知道這裡不是中國的地方麼?既不是中國的地方,肯輕容中國人開會麼?」懷祖道:「究竟此會曾否開成,抑被禁止?」圖南道:「是被禁止的。種族界限,他人分晰極清,我同胞中猶有主張大同的陳言,欲合地球萬國為一大社會,成一大團體,豈非夢囈?」建威道:「主張大同的,不過無聊之想,其見事不明固可嗤,其立言之心猶可哀。我聞邇來並不投身他族,求隸版籍者,苟為市井之不肖,猶不足論,乃竟出於自號開明侈談道德的人類,中國民族真是有退無進了。」
懷祖道:「香港、上海為美貨絕大的來源,上海既有名無實,香港又橫生阻力,源之不清,流安能絕?抵制之說,我見其為空談的了。」建威乾笑道:「懷祖兄,我血已冷,腦已冰,我將結我舌,鎖我喉,不再說抵制,我且將閉我眼,不再見抵制的文字,我並將塞我耳,不再聞抵制的議論。」
念祖先本旁坐靜聽,此時忽然發議道:「豪傑舉事,不因勝而喜,不因敗而餒,抵制苟無效,何訪別謀所以代抵制者。沾沾若此,寧非陋儒?」懷祖道:「建威兄一時憤言,要非由衷。彼之志願,海不足涵,山不足負,彼之膽氣,壯士不足勇,丈人不足豪,寧有餒時?」去非道:「建威先生!中流者樂生,故畏阻力,下流者不憚死,故非壓力所能制。自今以住,我輩不必為中流憂,但為下流者求一資生的善策,便不致愧對社會了。」念祖道:「去非兄所謂下流不憚死,有無證據?」懷祖道:「去非兄向來持論是偏重下流社會的,前此同舟也曾往複數次。」阿金道:「何先生這回卻是有憑有據,並不說的白話哩。」
建威道:「我知之矣,粵東盜風甲於天下,前者死,後者繼,非刑非罰所能禁,去非殆借此為尚武者勸。須知盜賊之多且盛,一半迫於苛政,一半也迫於饑寒,並不是生而好盜,盜而不憚死的。」三麻子將手亂搖道:「夏先生,你這是在題目外面做文章了。何先生說的,是有實事的,沒多幾日,美國總統女公子,不是同了一個兵部大臣到過中國的麼?」建威道:「是的,聽說到北京時,許多文武都在車站迎接,還派兵隊護送進宮,朝見赴宴哩。」三麻子道:「女公子的隨員,我們待他怎樣的?」懷祖道:「一例優待,稍分些兒高下罷了。」
三麻子歎道:「聽說那年有個到英國的欽差,路過那一個國,一班道台知府,叫大人的隨員都赤身露體,萎萎蕤蕤,被押到木屋裡面洗浴,薰硫磺。又有赴會的委員,職分說也不小,都在船上關了好幾天,好容易千央萬求,才得上岸。如今比起來,一個是來做客人,一個是去做囚犯,無怪人家要恨了。」
圖南道:「百姓們才恨,做官的還是喜歡呢?」
阿金道:「呔!做官的真有吃過苦的麼?我卻疑心是個假話。若然是真,就算還同外國人要好,也不應該欺侮百姓啊!」
三麻子道:「百姓的事,是該百姓做的,官府不官府,他便怎樣?即如總統女公子,他在北京,算是舒服了。到香港的時節,港中官吏,那個不到碼頭上恭恭敬敬的迎接。臨上岸時可就作難了。」建威道:「怎麼作難?可是女公子不如意,不願上岸麼?」三麻子道:「女公子沒什麼不願,倒是我們做苦力的有些不如意。」懷祖道:「為什麼不如意?可是扣減了工價麼?」
去非笑道:「只爭工價的多少,我也不至偏重下流社會了。港中苦力家,起初於外人之禍我虐待我懵無所知,自從抵制議起,愛情惡情,腦筋中一時交融並灌,相戒不做外國總統女公子的肩夫,女公子可不作難麼?」建威道:「可敬可敬!中流中的商人,真不及下流社會,去非兄已往所論,真有先見之明。」
懷祖道:「大凡下流社會,可與為惡,也可與為善,全視嚮導者以為進退,比不得中流中人,天真既漓,要全靠道德來克制情慾,卻不容易了。但是女公子後來上岸沒有?」阿金搶著說:「港官四處招人,竟沒有一個肯去應命。弄來弄去,女公子焦躁了,港官也發急了,想硬逼人去當差。知道不行,才把自己肩夫讓給女公子,港官步行,陪了進署,方始完事。」
建威道:「無怪近人多有重視粵人,謂後來獨立爭存的主力,即從這事講,雖然是受外界的剌激,究竟性質不強,團體不堅的,也不能始終沒有動搖呢。」圖南道:「此亦惟工界能然,若商界中,則與外人交易如故,不嫌於自剌自盾。學界中熱血雖熾,所惜不中筋節,遂讓下流社會,倒顯這一番特色。」
念祖道:「工界中聞不讀書不識字者居其大半,猶知痛癢相關的道理,何以中流社會倒反不如?是何因由」諸兄能為我道其詳麼?」
圖南道:「弟早年曾到上海,正值寧波人與外國人爭四明公所地址。商輟業,工罷工,以全數全力,卒能自保,未嘗不心焉敬之。這回抵制事聞,寧商類都袖手,請問建威兄,可是實情麼?」建威道:「業美貨的巨商多半寧人,商會領袖,亦以寧人為多,豈但袖手,並敢首犯清議哩!」去非道:「足見中流中除自私自利外,別無思想,誠不如下流社會,不知則已,知則死生以之,身家以之,真能為我中國揚眉吐氣哩。」
念祖道:「我以為不可一概論,即如學界中人,雖不能扼要制勝,然今日演說,明日又印商標,此為論說家,彼又為小說家,敝舌焦唇,敗紙禿筆,以喚同胞的睡夢,其情何嘗不可敬哩。」建威道:「我以寧商於此,所以袖手,所以敢首犯清議者,不在中流下流的分別。是別有一個原因呵!」
第十八回 一士作色二士失色 非路為權惟財有權
建威說到寧商所以袖手,所以敢首犯清議,別有一個原因。
圖南愕然問道:「可是寧商與外人別有秘密交際麼?」念祖道:「想未必然。殆由好貨之心,勝於好名之心,公理既不敵私情,清議自非所顧了。」懷祖道「中國人講私德的尚多,能知公德,知之又能實行之者,要無幾人,寧商自亦不免此病。」建威道:「秘密交際,尚無所聞,弟不敢妄言。好貨的心腸,豈獨寧商?公德之不明,又豈獨中國人?如彼外人,若真是講公德,還肯薄待華人麼?」念祖道:「我數人所揣,既皆不中,兄所謂原因又何在呢?」
建威道:「愛親者不推以愛其鄰,愛鄰者不推以愛其鄉,愛鄉者不推以愛省郡,愛省郡者不推以愛其國。其初各守家室各居田井,隱隱已種下省界的惡因。後來二三志士,見政治之腐敗,思大有所改革,苦於無所著手,乃退而謀地方自治。至今並未得志,卻因是將省界兩字,如在入人腦中,又添上一重刻畫。故寧商為其公所,不惜解囊醵金,以養罷工之工人,俾之安心,不以饑寒易志。抵制的發現,在我輩認為同胞全體公共之利害,在寧商目中,只見多數之粵人,少數之閩人,與彼無所關涉。既無關涉,我輩謂彼為袖手,彼方自謂守分,我輩謂彼為犯清議,彼且謂我為謬談。推原其故,皆由先有省界的惡因,才有破壞的惡果。若然,外人種種凌虐粵人者,以施之於彼寧人,一經有人發其覆,抉其假相,彼寧人之死爭力拒,恐猶勝閩人、粵人萬萬哩。」
懷祖頷首道:「此論可謂推勘入微,但目前大局,決不是一省一郡所能支撐。既已種是惡因,若不急急融化,後來現生的惡果,尚不知如何景象哩。」去非奮然道:「南越慰佗,何遽不若漢?我粵人便當聯合閩人,破釜沉舟,與外人十年二十年,永遠爭持,不廢禁例,決不甘休。」念祖擊節道:「豪哉去非!凡為男子,凡為閩粵之男子,皆當諦聽斯言!」三麻子搖頭晃腦道:「是呵!不拼著剜些肉,滴些汗,無頭無面,就此解散了,不要說給彼國笑,也不要說給別國笑,先要給省港兩外的苦力笑歪了嘴呵。」
懷祖道:「省城的苦力也有什麼事?可是不代外人上下貨物麼?」去非道:「不上美貨,初議抵制時,確也有這一條,後來並未實行。且美貨不盡裝於美船,非商家殆難分析。既有定貨的商人,工人又不能盡辨其為何國之貨,即實行亦屬無濟於事。」建威道:「此條利少而害極深,不實行倒是萬幸。但省城苦力究竟做些什麼事呢?」圖南道:「美兵部大臣不是到過上海麼?後又從上海到我廣東。」
建威道:「塔君以不滿工約為我同胞所禮重,但據傳聞,彼於商界學界或者猶不致過相歧視,若我同胞之為工人者,亦復多所厭憎。故自其到上海後,遂令人悵然失望。不知後到廣東,曾有所發表麼?」去非道:「塔君到省,節度適臥疾,命屬僚款待,席間不過說些酬應的套語。懸揣其情,彼以外人言外人,決不能謂華人是外人非的。但我苦力家得知港中前事,已先互相警戒,學界中又有三數有暗中游說,遂益人人以為外國人之輿夫為恥。塔君抵埠,也幾乎不能上岸哩。」
建威歎道:「感情之厚薄,真正勉強不來。我獨不解,今之商人,何竟工人之不若?彼輩不自恥,我轉代為厚顏了。」
圖南長吁幾聲,徐徐發言道:「商人不足責,我責官吏。小吏不足責,我責大吏。尋常大吏不足責,我責廣東號賢者負時望之大吏。」
建威道:「是為禁演說麼?那人從燕雲起的議,正名定罪,斯為其首。」圖南搖頭道:「燕雲之禁,猶是一紙的空文,不如廣東,竟有因而下獄者。」懷祖、建威驟聞是說,都覺駭然。
圖南又道:「此事起因,是由彼領事行文,指名提倡抵制的兩人的姓名,謂為可惡,索請提究。兄等試想,彼國之工黨以前集眾演說,排斥華工,我公使領事何嘗過問?後來彼國之新憲法,明定公家不僱華人為職業,彼國之工黨相誓不用華貨,以為政黨商黨助。立禁約之報酬,我公使領事又何嘗過問?今我於三十作餘年後,張皇奮激,又且空言多,實事少,彼領事乃遽不能容,苟其自省,能無內慚?我廣東之大吏,熟聞我粵人呼天吁地,不能出一謀,畫一策,拯我粵人。又並不敢備一紙書,詰問外人,屍位素餐,已是辜恩溺職。今因彼領事一言,承命不遑,急急授意屬僚,捕我同胞,致之於獄。弟千思萬思,不解外人何德於大吏?我粵人又何仇於大吏?乃忍心害理,一至於此!」
懷祖歎道:「晚近官吏,虐民以媚外,是其長技。若問何心,不過是保全祿位的心腸;若問何理,不過是長享富貴的道理。德可為仇,仇亦可以為德,顛倒反覆,總不出名利的圈子罷了。」建威道:「兩君現在尚在獄中麼?」去非道:「此事發現後,我同胞為之嘩然。雖勢力不逮,無如彼領事何,無如彼大吏何,而道路以目,謗言繁興,大吏亦有所聞。殆自知其顏之過厚,故兩君未久即出。然為公眾求便利,所志未遂,先自受數日之不利,且不在外國而在中國,不在商埠而在內地,兩君可謂不幸!」建威道:「是豈獨兩君之不幸,固我同胞全體之不幸,時事至此,尚復何言!」
只見張氏自內倉皇走出,謂懷祖道:「適聞陳姊所談省港的情形,竟尚有如上海。甚至居東遊學之同胞,亦時因此事與彼中人相抵牾。從前嘗有人謂苟行抵制,則諸國皆將助我,吾輩私議,早知其為無根之談,再證以今茲所聞,益見其謬。大約除自求外,斷斷無人可求,除自助外,斷斷無人能助。乃聞圖南先生亦復改主改約,不知僅為商人學生謀,抑兼為工人謀?如僅為商人學生謀,則舊約本無苟待的明文,如兼為工人謀,恐非改約所能有效。」
圖南道:「鄙意改約當為工人謀,必將禁例所尤苛尤酷者,明著於約,概令剔除。雖自知今日之約我可改,明日之例外人又可添,始終不能獲濟,但為廢例之議,累言而不見信於人,將伯空呼,孩拳莫奮,不得已降格相求,冀有萬一之效。猶為廢約風潮所排沮,卒不相入。今已廢然自退,不復與三五少年,輕相饒舌。會值路權之說,紛騰一時,投身其中,飫聞達官長者之緒論,艱難曲折,尤異尋常,措施之間,允難滿意。比來意氣消沮,頗思杜門息影,自娛歲月,不復預人間事了。」
懷祖道:「弟與建威專誠一致,為抵制效奔走,第聞直省互爭路權,卻未深知其詳。」圖南道:「我粵人言粵。路之大者凡四,九廣為一路,潮汕為一路,省澳為一路,最大則為粵漢,貲本先貸之美人,美後售於比,粵人以其違背合同不得轉售之條,起與湘人、鄂人合辦爭執,收回自辦。其時外人已經動工,既議自辦,所有該路各項工程,外人必向我索償,事理至明,無待再計。故下手第一著,即當籌劃資本。乃三省人士,議論紛紜,久而未定。最後粵人創議,分省各辦,援引輪船三公司以為前例。」
建威詫異道:「第聞蘆漢鐵路名為比資,實則俄法於其後,外人辦中國路,猶能合本共謀,我華人自辦之路,又是同一界線,如何要分什麼畛域呢?」
圖南道:「正為是故,我粵人亦有異議。然二三主持之巨紳,別有隱情,我足深責。且並非一成不變,將來境過情遷,或者仍歸合辦,猶不可知。所最難解者,以三省官紳商之財力,首期償費三百萬,不能自籌,猶必出之於借。」
懷祖道:「三百萬之巨貲,雙須全數實銀,或者一時不能湊集,因發借券,向民間告貸,是亦歐美常行之例,毋足為奇。」圖南笑道:「懷祖兄以為是我國民所借的麼?咳!息借哩!昭信股票哩!紳富捐哩!皆以借始,以捐終。信用久失,是萬萬不能募集的。然三省凡若干州縣,何縣何地無積存的閒款,每縣酌提萬金,不足則紳商濟以私囊,又不足則公家助以官本,三百萬實銀,悉索敝賦,何致竟爾束手?」建威道:「目前公家之掌度支者,無一人不仰屋,無一省不羅掘,安有餘力傍顧路政。圖南兄這一策,恐不可行罷。」
圖南道:「他款姑不論,如存典生息的銀兩,何妨提歸鐵路,令其承認息銀?不過公家恐鐵路投本在一日,收利不可以歲月計,挹彼注茲,寧無顧忌?公家尚且有顧忌,私家自然而然要懷疑觀望了。迨至外人承認撤銷合同,亟須劃撥償款,以待簽定。處此間不容髮的時候,粵人熟視之,湘人、鄂人亦熟視之,袖手默坐,聽命於大吏。大吏亦不聞有能籌全局,防後患,乃出於借。借又不商之民,乃商之外人,商之外人,又不於其私人,而於其政府。」
懷祖道:「我聞蘆漢為貸外款,故一切管路管工的權利,盡舉以授外人,雖有督力,不啻傀儡,其下雖有總辦、文案、收支種種的名色,不過大傀儡外又添無數小傀儡。在外人以厚薪為報酬,在若輩只可稱為蝕本的蠹蟲。粵漢這條路,費如許唇舌,如許時間,久而久之,卻只定了退狼進虎的計策。大吏不足道,三省人士竟又睡熟不成?」
圖南道:「此番貸款正約,只訂明抵款的專稅,還款的年限,管路管工等項未提一字,與通常借約無所出入。但既指明為贖路之用,萬一將來還款不能如期,粵漢這條路便難脫然於借約之外。」
建威點頭道:「若至彼時,以政府與政府交涉,視彼之以公司出貸者,利害相差,不啻十與百的比例,怎不令人毛發俱悚哩!」圖南道:「傳聞正約而外,別有密約,就是指的路工。以理度之,自當不宜有此,萬一果如傳言,譬如以彼易此,前者轟轟烈烈,以愛國倡天下先,如今思之,只算是個兒戲,可堪浩歎麼?」
建威道:「於此不能不服日本人。彼之初造鐵路時,政府貸之外人,其民嘩然,迫令還款,卒以已力,先成七十里,爾後漸推漸廣,幾遍全國。論其區域,不過我一大省,論其丁口,不過我百分之一,何彼舉事若是易,何我舉事若是難?借鏡對照,不必論再兵力的強弱,軍事的勝負了。」
圖南道:「抵抗外力的思想,日本人固強,中國人也並不弱,即如川漢,處於英法兩大的旋渦,卒能毅然決然力為排斥。因是,如贛、如浙、如皖,相繼並起,其後來究竟,雖猶茫茫,若僅就現在說,大都並志一心,不肯絲毫借助外人,且推此心以及於省界。至有該路股票,不在本籍人的手中,即不承認之議,其排外思想之強弱,可以想見了。」建威道:「一省疆界,每與他省犬牙相錯,若兩路能銜接,猶可勉強劃分,若在此為乾,視一里猶急,在彼為枝,視百里猶緩者,省界一分,各相逆阻,還是半途中止,還是用強權侵佔?若主中止,路未完則利不厚,且將得不償失;若主用強權,一國之內,自生殘嫉,設有坐乘其敝者,將如之何?圖南兄,這省界兩個字,萬萬不是好事呵!」
懷祖、念祖同聲說道:「必以一省的財力,辦一省之事,若然此厚彼瘠,厚者不能助瘠者,必將坐廢,這事如何可行呢?」圖南道:「話雖不差,彼贛人、皖人、浙人所以為此說,亦自有他們的苦心呵!」
第十九回 故鄉事旅人對語 一夕談萬里移家
圖南道:「贛人、皖人、浙人,其初並無省界的成見,近來忽傳此說,責備他不是的,外間正自有人。但弟設身處地替三省人平心靜氣想一想,真也自有苦心哩。」建威搖頭道:「各私其族,因而各私其鄉,這是中國人人的通病。如彼三省諸人,也不過這個意思,有什麼遠識呢?」
圖南道:「建威兄不聞潮汕鐵路的事麼?」懷祖道:「是工人滋事的案麼?固嘗聞之。」圖南道:「弟所論者,不指滋事案,係指股份說。潮汕總理在新加坡營商有年,本我粵著名殷實之豪商,旋又報效巨金,得賞京銜,鄉望因之滋重,附股者十分踴躍。為信任該總理,必不致蹈名華商實洋商之覆轍。故他人向來不能號召的,該總理一呼即應。未幾有傳言,謂其中實暗附洋股,眾人初時還不肯信哩。後來言者日多,細細訪查,始知該總理所延之經理,雖係華人,早已隸入洋籍,既入洋籍,該經理所附之股,無論如何總不能視為華股。總理悍然獨斷,不恤人言,自此地立漸漸變信用為怨恨,不久就有工人滋事案的發現。此雖別有緣由,其實股份的糊塗,便是遠因。」
建威道:「該總理既稱殷實,何不自解慳囊,一定要招洋股做什麼呢?」圖南道:「其人亦自有股,並非全是外附。但以其家道的殷實,聲望的隆重,就算短少一二百萬,若到南洋去尋鄉人,都還不難,偏偏舍內求外,真不知是何肺腸。這是粵中的往事了。贛路初定章時,聲明專招華股,不招洋股,是只有國籍的分別,沒有十的分別,只須真是華人,有股必收,以多為貴,原是洞開門戶的。其時便有他籍人到贛投謁,自認獨修九南的枝路,另備巨萬金,作為總公司的借款。贛人初時得此大財東,何等快樂,不想也是隔不多時,經人查出,明說華人,暗中都是洋人的資本。贛人大為驚恐,或電或函,責成總公司立予撤銷,總公司也恐受人的欺騙,自為查察,又的的確確是本人的資本,並無洋股在內,兩說相持,至今莫衰一是。我輩隔省人,此中底蘊,尤難揣測。惟告者之辭真,自不當容其含混。總公司之辭真,則人以厚意來,我以責言往,亦非相處以誠的道理。皖人、浙人殆有鑑於此,贛人懲前毖後,方始紛紛分出本籍客籍的界限。原其本意,當非歧視客籍,正所以杜外貲的輸入,此中流弊,殆不暇計,即計及殆不暇問,我輩也須原諒的。」
念祖道:「弟窮年累月,衽席風濤,祖國大小的事端,聞見極少,聽兄輩談,大地摶摶,殆都屬列強的勢力,即今急起直追,時其已晚。且又心長力薄,言易行難,失之東隅,終恐桑榆無補哩。」建威默然。
圖南道:「念祖兄,他省人至今雖不能實行,猶有空言。」
指著建威道:「獨彼南人,一切權利,概付之不聞不見,連空言都不想有一句呢。」建威慨然道:「兄指大概說,抑專指路權說?」圖南道:「中國今日之內政,有比路權重的麼?」
建威道:「即以路權論,殃民誤國,我南人誠有負其罪者。然彼負罪者之鄉人,大夢方醒,引咎自責,遂首為全省倡,騰書中外,訟言其非,並要求如粵漢之毀約自辦,萌芽初發,結果雖不可知,然其事其言,與他省較,未必遂有軒輊哩。」
圖南道:「兄言誠不謬。試問滬寧一路,其利害為獨彼毗陵受之,抑全省皆受之?如獨毗陵人受之,則聽毗陵人自為叫囂,他人皆可不問。如全省人皆受之,則如兄之寧籍人,與外此蘇、鎮、松、太各籍人,豈有目皆聵,有耳皆聾,有舌皆結,有喉皆封,遂各各守田園,抱妻孥,且食蛤蜊,不知許事麼?」
建威失色,俯首不作聲,良久良久,浩然長歎道:「有目不皆聵,有耳不皆聾,有舌不皆結,有喉不皆封,其實是有心皆死罷了!」懷祖在旁不覺失笑。圖南回問道:「懷祖何笑?豈以此為國家大政,非我輩所該妄談麼?」
懷祖正色道:「一地政事的得失,一地之主實身受其利害,怎麼不該說?我是笑建威兄生為江南人,不知江南之事。圖南兄!滬寧一路,不可以粵漢為比例,這是什麼緣故呢?粵漢合同,訂明不准轉售,美人私以售之比人,是其自違合同,授我口實,得借以為論辯的張本,外人理曲我理直,遂以就我範圍。滬寧未轉售,情事固已不同,所可藉端的,只有年限一層。然測地破土,業經動工,只就年限立說,恐以今日之外交,斷能有成功的希冀。彼鄉人為名譽所關,誠不能不有一書以表白,個人之罪,不涉全體。若蘇寧各籍人,既心知成局不可挽回,因不作無謂之談,建威兄乃謂其心皆死,誣其鄉人者,無乃實甚?」圖南道:「即如兄言,寧蘇各籍人知動工後不可爭,何不爭於動工之前?乃始終視若不與已事者。然其心不皆死,其血恐皆不熱了。」懷祖不能辯,目視建威,色敗若灰,只在椅上喘氣。
卻聽圖南又滔滔的說道:「主持路政者,其掌握全中國的利權固已有年,南人誠不皆受其卵翼,然其膽餒,其志怯,其識卑,見此炙手可熱之勢,不寒而慄,還敢輕贊一詞麼?既不敢贊一詞,還顯與為敵,敗其已成之局麼?咳!建威兄,弟雖妄言,然持此以揣南人之心腸,殆可十得八九。」
建威那時靜坐在旁,一聲兒不響,忽地起立,直望外邊走去。懷祖疾忙離座,拉他不及。虧去非眼明步快,趕上前,執住衣袖。圖南先開口問道:「建威兄將何往?知已重逢,互傾襟抱,正是至苦中至樂的境界,兄將何往呢?」建威道:「我思回紐約去,探問輪船的開期。」懷祖愕然,急道:「建威兄,且靜坐一回,慢慢商量。」建威不肯,懷祖再三力勸,好容易才把他捺在椅上。
其時逾晡已久,公司內外電火通明。晚餐既罷,散步數小時,重複入室坐談。
懷祖道:「建威兄不嘗主議在外的同胞都要貲助回國麼?如何兄之一身,依舊要回美洲?究係一時的憤言,還真作此想呢?」建威道:「弟意已決,萬萬不在祖國安居樂業了!」圖南道:「兄何所憤而云然?維桑與梓,必恭敬止,如何可以他鄉為樂土呢?」
建威道:「弟此行為抵制來,所志不遂,鬱勃已不堪言,又聞圖南兄之責備,自顧藐躬,愧對衾影,還能問什麼桑梓,講什麼恭敬麼?」
懷祖歎道:「圖南所責備者,指全體,不指個人,兄雖其中之一分子,不能諉為無咎,然以弟私見,頹波日逝,砥柱無功,遷地為良,適郊雲樂,未始不是上策。但所遷者必良於未遷者,所適者必樂於未適者,而後可往,今彼國之良,只彼國之人所為良,彼國之樂,只彼國之得享其樂,我同胞之流寓者,項背不敢望,連足趾猶不敢擬,種種事實,兄已盡知,可有再往僑寓的理麼?」圖南道:「我猜著了。建威兄一門老幼,盡在彼洲,大約因此不能不歸,這卻也是人情之中呵。」懷祖道:「華商往返,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條例,建威兄若至進退維谷的時節,蘇張之舌無可施,賁育之勇無可用,將如之何?」
建威道:「是在他人,誠非我得自主,但我總覺早行一日,此心便早安一日。」懷祖歎道:「弟初見兄孑身獨歸,本以為兄失計,後聞兄議,於族外諸人,尚欲其歸,不欲其留,意兄家人必不於彼久居,因是遲遲未與兄計及行止,今兄既決計不去此他行,敝島雖小,未嘗不是避世的桃源,浮海居夷,固我孔子據亂世不得已之所為,建威兄能移家遠徒麼?」建威沉吟有頃,問懷祖道:「兄又何時回島呢?」
懷祖道:「弟與內子畢業未滿,尚須重赴倫敦,大約極速也在四年之後,即兄能彩弟言,此數年弟擬請兄暫總港中的事務,兄之家人不妨先歸,待弟歸時,學堂諸兄弟亦將卒業,此地可有替人,便當與兄剌舟大海,掛帆蓬壺,唱東坡《水調歌》和子野的《水龍吟》,把酒問青天,引懷斟鬥,方見吾兩人豪情勝概哩!」建威道:「有念祖兄在港中,諸事無待弟謀。」
懷祖道:「念祖兄往來各口,不常厥居,港中安得有人?即如南洋群島,本島新來的,既非老斲輪,名操全局,實則盡屬他人。弟意擬倚重圖南喬梓,不知肯俯從麼?」念祖道:「懷祖兄所言,我與倫敦諸兄弟姊妹先未思及,真是失著的失著。及今補牢,幸猶未晚。建威兄、圖南兄既在相知,必求臂助的了。」圖南、去非謙讓了幾句,也就答應。
建威道:「弟即今電告家人,令其治裝來港,現貲而外,尚有自置輪舟,並令收回,附入此處公司,將來或添開口岸,或一線加期,且看貿易的衰旺,再與諸兄細商。但有一層,公司中用人理財,皆關全體,本島固不及通知,倫敦諸兄弟姊妹似不可不見告明。即尊夫人處,前聞兄言島中立法,男女平權,此事當亦令其預聞。」圖南笑道:「有這許多情節。一隅之地,儼有極樂世界的氣象,弟將來倒也要領略一番了。」
建威笑道:「么弦寡和,獨雁悲鳴,弟方顧影自傷,得兄具有同心,始知吾道不孤。」圖南道:「弟平生有一級滿意的事,請諸兄一猜。」懷祖道:「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知兄何指呢?」
圖南道:「男尊女卑,豈非自古到今相傳的金科玉律麼?實則嗜好同,智識同,賦形之間,所以稍示區別者,正是造物主持,為養成人類的樞機,否則獨陰不生,孤陽不長,現在的世界,便如過去的世界,不復有高等動物生存競爭於其中。何以因區區的形骸,終古以來,遂錮其生靈,塞其聰明,並奪其權利?讀書則謂之輕薄,問事則謂之僭越,天下不平,殆無甚於此。諸兄須知弟非醉心歐風,從天理人情,實實推勘出來,始知古人立言,未嘗一無所誤。後業承謬襲亡為,幾幾視女子一種特別玩物,是尤弟所念之即憤者,不知諸兄聞之,以為何如?」
懷祖、念祖相視而笑。建威早接口道:「即如一夫多妻舊習,豈非失平之尤顯見的麼?甚且因此自促其壽命,自簡其生殖,卒昧死不一省悟,思之可怪,言之亦可憐。」
圖南道:「歐洲未婚之前,一女可友數男,中國既婚以後,一男可娶數女,遂致橫溢旁決,奇案環生,後有賢者,必當首為矯正。」建威道:「歐人風尚,似若女尊於男,其實一為女子身,並選舉權而奪之,故在成文法典上,猶是男尊於女,平權兩個字,不過二三學子的理想,與事實卻相違背哩。」圖南道:「滔滔皆是,何地能副我期?適聞螺島的情形,棖觸予懷,也鼓了破浪乘風之興。不知郭李同舟,能許我老范傍參一席麼?」懷祖道:「枳棘之叢,恐不足以棲鸞翔鳳,若兄固欲遠遊,弟自當為前導。」
正在談論,桌上報時鐘連連八扣。建威道:「再遲一時,電局即將閉門,弟急須去發電了。」圖南道:「待我與兄偕行,借引也聊舒筋骨。」懷祖因有倫敦的電信,匆匆擬了一稿,同兩人去發過。回來又將同前談話,告知張氏,也自歡喜。
一宵易過,紐約、倫敦都已有了回電,才將公司各事重新料理一番,轉眼已是十月朔日了。
第二十回 精衛海潮寒可憐身世 杜鵑山月苦且此婆娑
十月朔日為公司開輪第一日,建威接理了港中事務。圖南父子先七日已坐他公司船赴南洋群島。
懷祖因離學堂為時已久,與婦張氏,同黎侶華母子、陳氏坐本船前往倫敦。當日慶賀浮文,不消深說。應友蘭送張氏上船,訂明下期令其媳與孫也到英倫,托代招呼,才回新會。建威不久又接家人回國啟程的電報,並有些工人得著風聲,隨船同來。
過了幾時,念祖恰從倫敦一路巡視來港,建威與商,將收回的輪船附入公司,在太平洋中添開幾個口岸,所有工人,就岸上、船上,一一安排妥當。建威本是老行家,圖南父子,一以老練勝,一以精明勝。螺島諸人,新型初發,念祖又隨時隨地,把數年海上的閱歷,引證教導,居然整理有條有緒,貿易日旺,船舶越添越多,海上運送權,便分了歐人片席。公司中人人都是眉飛色舞,獨有建威總覺愁緒填膺,十天開不上一面笑口。三麻子稍稍知道他的心事,每到無事時,詼諧百出,談笑風生,要替建威消愁解悶,其實消也無從消起,解也無從解起哩。
那晚建威獨坐在事務室內,靠著欄杆,遙望大小船隻內高高下下,疏疏密密的燈花,一點點映在海面,夜潮初平,好風微吹,便如琉璃淨瓶中閃爍出無數金星,色不離色,聲不離聲,脫得出人海的塵根,跳不破諸天的魔障,不知不覺掉下幾行淚來。
正是難分難解哩,忽聽有人叫道:「建威先生!」定睛一看,卻是阿金。聽他問道:「建威先生,我的妻子今年即可畢業,不知是回廣東,可還要到別處麼?」建威道:「應家、黎家兩家的母子,自須回國,大嫂想必同來。」阿金道:「可能求建威先生寫封信先去問聲麼?」建威頷首。等阿金出房,回到書案傍,取紙墨,提筆寫道:
日月之來也,循軌旋轉,無驟無疾,其去也,如箭離弦,如彈脫膛,一縱即不得復。屈指與執事形影相隔,談笑相暌者,四年於茲矣。卒業之期,瞬將不遠。子為子野,我為長公,誓言若新,菟裘斯在。人生難得者知已,知已難得者一合而再不離。僕與執事行且兼之,亦可極視聽之娛,盡喁於之樂已。然僕長年鬱鬱,四顧寡歡,每每酒肉紛綸,管弦雜沓,東向隅坐,僵然若槁木,寂然若死灰,引眾大噱,謂之狂癡。執事解人,倘能心知其意乎?
蓋我十數萬旅外之同胞,輾轉水火之間,哀號文網之內,進不得為進,退不得為退,死不得為死,生不得為生,未逮亡國之時,有如無國之慘!哀哉恫乎!
吾曹今日猶敢宴然飾太平,侈豪舉,漠然不為之所乎?
螺島雖小,猶百里之地,峭壁絕猿猱,堅冰驅蛟龍,而執事及諸兄弟姊妹之先人,乃得於其中辟田廬,長子孫,以逮於今,是天所以不亡我同胞,而將賴執事以偕之桃源之中也。問與念祖兄指划形要,縱談今昔,山巔水涯,可開可辟之利源,殆足以容數萬人而有餘。
執事與兄若弟姊若妹回島之後,必有興舉,我同胞之旅外者,雖不必嘗學問,通理數,而更事既多,見聞自廣,即不敢媲歐美人,猶翹然於故國工師之上。鄙意此數屆輪期,挈之俱歸,俟執事回島,移之俱往,內以興實業,外以樹義聲,固兩利之道也,執事其為我同胞玉成之?
陳嫂年來如賈然,垂橐而去,盈橐而來,必有以慰大哥之望。大哥不諒,乃日夕引領西望,曰:我妻曷歸乎?我妻曷歸乎?蓋別離之情,與相思俱苦矣!
附書以博一粲。
建威發書後,自此朝朝夕夕,盼望回書。好容易守到,拆封看時,附有陳氏寄其夫的信,遞給阿金,才拿懷祖回書,一張張詳看了一遍。內言在外的工人,請同念祖商量,盡五個月全數載歸,便就「海鰍船」全數運回本島,島中自能安排,建威才定了心。
卻為書中另提著一節事,重新取來一看,道的是:
島中兄弟姊妹先後來英遊學者凡二百四十人,目前將畢業者,理化四十人,機械五十人,駕駛五十人,政治、法律、商業等科七十人,未畢者三十人,皆專門學也。五月後學堂大考,頒給文憑,屆時尚須買榜珠江,泛舟遼海,一覽祖國山川之勝,然後開會公議,若者回島,若者上輪,若者分赴各埠,人視所長,各執一事,勉勉焉與循諸君子之成軌,期無隕越,為前人並為本島羞。惟駕駛中之兄弟三十人,得有因緣,服役兵輪,雖所操者為最卑最賤最勞最苦之職役,我諸兄弟皆心安之。以何根莖,甘此魔難,執事高瞻遐矚,長慮深思,必相喻於不言之表也。然因是之故,將來執中流之柁柄,席大海之波濤,將專於我諸姊妹是賴、黎、應兩嫂,即其中之二人。詢之念祖,自得其詳,不復縷縷。
建威閱畢,阿金笑吟吟走來道:「建威先生!再隔五個月,我妻子便可回來了。」三麻子恰正在旁,拍手笑道:「好好!別人也好少受些聒噪了。我看你樣子,大嫂若在倫敦再讀的三年兩年書,你若不發癡,也要趕去上學了。」阿金被他說得臉上發訕,卻把建威逗的狂笑不止,連念祖入門,也沒有留神,直待聽得道好的聲音,才起身招呼。
念祖開口道:「前在倫敦見建威兄的來書。因此開會三次,兄弟姊妹中無一人不佩服高義。但有一事躊躇,公司中雖有來往美洲的船隻,岸上管理向來並無華人。交其代辦,恐未必十分周到,若別派人,又慮不能登岸,請問建威兄有何良策?」
建威道:「派人一層,非華人我輩仍不放心,但照彼國之例,決計要被撥回,倒覺空勞往返。弟意彼國著名巨埠,為我華工薈萃的地方,都有中華會館,館中董事大半與弟相知有素,由弟致書,請其查造工人的名冊,招呼上船,諒必不至推托。上船之後,再由舟中執事,按冊給發免票,也不至受人朦混了。」念祖喜道:「如此卻便妥當。但會館中查造名冊,自然有些花費,索性由公司擔任,免其瞻顧。」建威道:「如此更妥當了。但須請念兄函告彼管理員,令其撥付,才不誤事。」念祖亦以為然。
那知旅外工人,得了這個信,人人都願歸不願留,人數太多了,一隻「海鰍船」往返運送,未免遲慢,且恐誤瞭解冰的時期,幾萬人留在港中。
建威、念祖正在躊躇,幸而懷祖夫婦同一百八十位卒業的兄弟姊妹都已回港,不及細談,也不及辦別事,先調四隻輪船,公舉八人做了正副船主,八人做了正副司機,在工人中挑選了水手、火夫,開船先行,其餘諸人,分往內地遊歷,應家母子回新會省視祖姑,侶華母子不願再到上海,仍同陳氏住在公司。
張氏忽然記起一事,來問建威道:「蘇隱紅姊本約在港相會,前此匆匆就道,未經覿面,不知渠後曾來否?」建威道:「隱紅姊來去無端,蹤跡飄忽,到港與否,卻不得知,公司中是始終未來。」張氏道:「我觀其人,不至負約,且彼嘗言如在港相左,不妨即到英倫。數年來累我疑影疑聲,竟無消息,豈非奇事麼?」幾人猜想一回,都猜不出是何緣故,也自丟開。
六月後,遊歷員先後畢事,便在公司中開了一個大會,推懷祖夫婦為會長,法律學生為幹事員,政治理化學生為選舉員。
鈴聲三響,男女分班入席,將各岸管理員、會計員、庶務員、各輪駕駛員、司機員、庶務員一一舉定,方始搖鈴散會。建威已備下慶賀的筵席,當夜歡呼暢飲,各各盡興。次日被舉各員,到岸的到岸,上輪的上輪,紛紛出發。島中前次派出管事的各人,交代清楚,隨地乘輪,都到倫敦留學,連去非也隨著走。
五閱月後,只剩圖南一人,依舊回了香港,同建威、懷祖等人一一會面,各談別緒,互罄奇聞。又知其婦先期趕到,與陳氏夫婦同居,又去敘敘老懷。養息了幾日,專開一條輪船,徑歸螺島。
建威在路,常同諸人談道:「我所以主議載撤美洲的航路,正為此路一切人員,不能不借重外人。其實我華人才力聰明,何嘗遜於他族?不解中國半官半私的局所,三十年來不能裁一客卿,有用的金錢不自養徒以養人,又處處將權分讓,真是何苦呢!」
圖南道:「中國人有常言,謂之舞弊,所以多用客卿,其實每年二三百元的薄俸,豈能自給?不能自給,安得不舞弊?若也如客卿,多的月給七八百金,少的月給三四百金,俯仰從容,那有生成寡廉鮮恥的?」懷祖道:「我聞月俸而外,還有養廉,一萬、八千不等,也不算薄了。」圖南道:「這是實缺督撫的養廉,督撫起家,非州縣即京僚,州縣的廉俸,歸入攤款,是有名無實的,京僚一年不過幾石米,一二十兩的俸給,舞文犯科,心手並滑,雖有厚廉,也就以多為貴了。」
在路談談說說,不止一日,行近螺島的礁外,即便停輪,放下幾只舢板。其時船上除應友蘭之媳已選充船主,其孫仍到英倫去進高等學堂,友蘭便在香港賃屋居住,此外各人生長本島,都是輕車熟路。只有建威一家,同著圖南夫婦,侶華母子,又有一個阿金、三麻子的老小,初次走這條轉彎抹角、有水有石,忽船忽步、又深又黑的狹弄,幾次三番凝不住,不是隨著大眾,便須傾跌,漸漸出了石門。一灣流水,兩岸垂楊,紅日當中,清風徐送,忽然又是一個世界。
建威看著圖南,只是拍手。慢慢行近岸邊,島長已經得信,率領全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道旁迎接。懷祖看上下岸新添了無數房屋,山上以前人行絕跡的地方,又開了幾條坡路,知是島長佈置了。招待員指引來賓,各歸新室。
隔了三日,島長申鷲峰在議事堂內新建的九間通長的廠廳,率領全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開歡迎大會,祝賀新來的上賓同學成回島的學生,男東女西,同時入座。學生中連懷祖夫婦,共計政治生二十人,法律生十人,商業生二十人,理化生四十人,機械生二十人。來賓中建威一家七人、圖南夫婦、陳氏夫婦、侶華母子、胡三麻子一家三人。
島長代眾先宣了祝詞,來賓學生也宣了答詞。島長才代眾報告道:「去年四輪載來二萬五千餘工人,前島長張峰多半派進礦山,又開三座鑄鐵廠,照寄來圖樣,鑄成許多器械。那知工人中頗有幾人能辨礦苗,因用新器開了幾個新窿,出產便日富一日。又撥些未開的基地,分派承種,今年我接任後,為礦中運物,每每行途覓路,才定計另闢幾條捷徑。織絲、紡紗、織布、織麻的大廠,也從今年畢工。石門外又添一百號小船,就近海彩捕海魚,所獲不多,卻也可添本島的食料哩。」
懷祖代了學生,建威代了來賓,又離席祝頌本島的發達。
正待歸座,突見庭前站著一個衣紅負劍,婷婷裊裊的女人,大眾不知何來,相顧失色。
張氏卻突前握住他的手道:「隱紅姊!真是飛將軍從天而下了!但數年何在,今日又如何來?累妹夢魂顛倒了二千餘日,姊姊真好忍心哩。」
隱紅款款答道:「妹別有懷抱,為守本師之命,遁跡山中者四年。念姊之情,正與姊念妹者相同。今年在倫敦、香港遊行數次,總與姊姊相左。第三次到港訪問,姊姊已先一日動身,偏是行蹤竟無一人能道其詳。無意中遇見友蘭姊姊,彼知妹名,妹知彼面,才得了實信,著緯線,一路尋來,恰與姊姊到在同時。又在別處游了一番,所以今日才登堂赴會。」
大眾聽了,都覺詫異。隱紅卻在身邊取出一個小小的匣子,遞在張氏手中。打開看時,是只皮紙造的小舟,有帆有柁,可收可放。隱紅卻道:「本師為此,耗了十年心血,方始告成。妹平常出門,若有路可通,不怕高山峻嶺,都能上下自如,若是大河前橫,重洋旁阻,使只靠此舟了。」張氏道:「此舟雖巧,如何能追輪船哩?」隱紅一笑不言。
島長早已備下座位,隱紅就入了女賓數內。當時又議了幾條學堂的章程,再添開幾種的實業,獨有開通石闕的一層,當下沒有議定,散會下來,建威來訪懷祖,道:「弟所居外屋,四面梅花,冬春之交,如在眾香國裡,真堪娛我晚年。但三日來周覽全島,山多地少,不甚足以迴旋,倒又添了一重心事。」
隱紅其時正也在座,便對張氏道:「此數日間,發見一塊從古到今杳無人跡的大地,正要告訴姊姊哩。」
卻因此語,又開出一座錦繡江山,花團世界,做我同胞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子子孫孫的殖民地,政治道德的完善,還比現在文明國勝過十倍,豈非我同胞絕大的幸福麼?